回乡记

文革结束后,我这个从来无人问津的人,有好多工作人员对我有点关心和同情,时常对我说,现在交通方便,何不回去看看家乡的变化也是好的,同时我也写信去问母亲,是否能去。她来信说,今年尚不能来,因口粮有限,每天还要杂粮来补充,过一时期再说,所以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直到1978年,卖了二百斤稻谷,换了二百斤全国通用粮票,于八月二十日,同次子冠奎同去,因为他比较精明,路上好有个照应,女儿小玉送到龙州,那时她才十六岁,在上车的时候,她说二哥呀,路上你要好好照顾妈妈呀,含着泪水,使我不觉一阵心酸,奎说我会的,快回去吧,我很想给她一两元钱,卖点东西回去吃,可是路费有限,见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真令我牵肠挂肚。

七点由龙州乘班车到崇左,大概九点,吃了一碗面,坐了一会,又乘火车到南宁下车,又坐了一会,至五点,又转乘至北京的特快,经过一夜,第二天下午,到达汉口。在亲戚家住了一夜,又给我们打电报给士华,叫她们到时来车站接我们,次日再乘大轮,又经一夜一天到芜湖,天已晚了,接着买连江票,到裕溪,连走带跑地上了火车,约半小时到铜闸车站,时已九点多了,车上人纷纷下车,我们也跟着下车。只见一群人向东走,一群人向西走,三十多年未回过,真是少小离乡老大回,不知何处是吾家。但是我脑海里还有点印象,记得向东走,经过金口桥,直到街上,再走一截就是过姓的大祠堂,再走几家就是张黄两家糟坊,卖酒,再走……就是商店、布店、糖坊,再走就是铜溪小学,我的母校,再走一段就是大铁闸门,分东西街,两旁还有两个土帝庙,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谁家的孩子病了,就去烧香许愿,再过两家是姓曾的杂货店,店号曾盛泰,斜对门就是我的家,坐南朝北。

母子俩在这黑夜里,一面走一面望,这些地方为什么不见了,飞到什么地方去了,难道尚未走到,又再走,一直把这条街走到尽头,不对,我们又再走回来,此时人家大都关门睡了,只有一两家还亮着灯,于是我就进去寻问,把我家姓鲁的三代人名都报出来,他们只是摇头不知,再到亮着灯的一家去问,我说请问此地有个姓鲁的在那里住,他说鲁什么是鲁仕华吧。我说是的,她在那里住。她在税务所,在什么地方请带我去一下好吗?那人用手指着,只隔几家那铁门的就是。奎提着一袋蔗糖和一袋自家做的沙糕,我拎了一袋自种花生,不算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走到税务所门口,巧遇扬所长的爱人出来,我就把我们的来意向她说明,她大概是个热情开朗的人,听了很快大声高叫,士华呀,你家大姐从广西来拉,士华听了这一阵高叫,她和姨夫出来,把我们的东西,提到母亲处,就回税务所去了。

老婶见了我,憔悴不堪,牙也落光了,不觉掉下泪来,我见她也老了瘦了,不觉哭出声来,然后把我左手抓起一望,是不是以前的士蓉。因我左手背上有一个蓝痣,是从胎里带来的,她是个精明人,还记得我小时手上的记号。当时她一望见我手背上的蓝痣不停地自语:是她真的是她……

见了母亲比昔日胖了,这也使我高兴,我使叫一声妈,也未听她作声,只见她愁眉苦脸的煮了两碗面来,给我们吃,她本是个思想固执的人,脑海中总是印着我童年,和十八九岁时,纯真如玉彬彬有礼,从不多言的姑娘,在家时曾听人说这个姑娘,家中有一百个不厌多,而今天突然来了这样一个土气的陌生人,怎能不使她愁眉苦脸呢。过了一会儿她说,幸好是夜间来,要是白天来,要把人笑死,好像一个山东老跨。我听了,心中很不是个滋味,我想若是衣锦荣归,那么就无人笑了,一定还会有人迎接,不至于我母子千里迢迢,寻亲不见,深更半夜徘徊街头。

次日起来,士华把她的衣服给我换上,同时母亲同老婶,带我到对门张师傅,做了一付假牙,才能出去见人。

星期天士珍士云士芳知道我来了,他们夫妇带着孩子来看我,少小离乡的大姐。士珍见了我,一把抱住我痛哭不已,我见她瘦弱的身体,也不觉伤心流泪,拍着她的背说,不要哭了,今天我能见到你们夫妇、孩子是我最大的幸福,我们应该高兴才是。她止住了哭声,大家伤痛叙说别后之情,社会的变迁人事沧桑,回忆我们童年,姐妹相处在一起,是何等热闹,而今各位妹妹都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只有我远在天涯海角,逢年过节,不能相聚,是何等悲凄。

过了数日,老婶带我到巢湖士芳处,住了一个星期,见我衣服不够换,帮我现做了一套衣裤,穿了使我变成另一个人。姨夫马丰木见了,取笑说,大姐穿这套衣服,好像一位干部教师,我说是吗,人靠衣装马靠鞍,我要是穿破烂的衣服,你们要说我是乞丐,还要不认我这大姐呢。

一个星期很快的过去,老婶又带我到士珍家里去,第二天带我去商店,替奎买了一件卫生裤和的确凉的衣料,因天气渐冷,把她的棉衣给我穿,这件棉衣,我可能穿到死是永远的纪念。

夜晚我时常咳,她又带我去医院透视,说气管炎,便拿针药回来,早晚给我打针吃药,不到一个星期就好了,真感谢她给我治好了气管炎。

最后,又到东关士云处,见她门前放了好几盆盆景,菊花,有黄的,白的,还有浅蓝的,非常好看,夜晚搬进室内,早上又搬出来见阳光。丰木是个最勤快的人,亦称得上是个模范丈夫,洗衣煮饭做菜一切家务,都是他一手承包。经常做饺子、馄饨,非常可口,也是我最爱吃的,说话幽默,能解人烦闷,一次我们吃午饭的时候,士云吃完,急着上班,她说大姐慢慢吃,我走了,而他学着女人的口声说,你走吗,我不送了,小心跌跤,士云说去你的,但我却笑断肚肠,临走时士云又给我在供销社买了好多花布头,三尺、五尺、七尺都有,给我带回去,给姑娘们做衣服,真是一路满载而归。

回闸后,不几天,有位头发花白的妇女来看我,她是和县徐村的人,以前在家时和我是好友,听说我回来了,就特地来接我到他家去住几天,但不知母亲是否同意,她便向我母亲说,大妈呀,今天我来接士蓉到我家去玩两天行吗,去就去喂,我得到同意,就像过去孩子气,高兴地空着双手,跟她向外走,一面走一面谈不觉走到八角庙,以前我祖母娘家在八角庙,姓纪、鲁记氏,她对我说,吴道舜就在这八角医院,我说等回来时,请你带我去看他。

走在这田野的路上,就回想到过去的童年,跟着母亲和老婶及妹妹们,冬至到明山鲁去上坟,无忧无虑的,一面走,一面听她们谈家常;傍晚和老师同学们,在田野上散步,蛙声共鸣,蟋蟀啾啾。有一位钱老师,我们开玩笑地说,余老师是余钱,爱老师是爱钱,刘老师是留钱,他们三位对钱先生是非常珍惜的,说得钱老师哈哈大笑说,那就把我这钱字,分成三分,给拿去吧,此时想着过去,而不知身在何处,徐姐回头问我,你在想什么,我说不想什么。

她好似是个导游者,用手指这村,叫什村,那村叫什么名,我也无心听清楚,走了好久,约七八里,才到她家门口。是三间草房两房一厅,另接厨房,地方不大,倒也干净,见她老四在家,看样子是经过风霜,鬓发斑白,他不认识我,经徐姐说明,他才啊了一声说,真想不到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晚上他杀了一只鸡,在这农村乡舍,虽无山珍海味,只有草房土壁,亦感温暖,他的大儿子在城市做建筑,一个姑娘十三四岁,一个小儿十一二岁,尚在读书。

晚上同徐姐睡在一起,共叙别后沧桑,并说她丈夫老四,经不起无数的屈辱与折磨,几起轻生之念,叫他带孩子子改嫁,不要跟他受苦受累。她说我们是患难夫妻,生死与共,你要鼓起勇气,不要怀着轻生的念头,总有云散见日的一天。晚上她就把绳子刀剪凡是致死的东西,统统收藏起来,夜间一听有什么响动,就急刻起来查看,一夜起来数次,看他睡了没有,睡着了,便用手摸他的鼻子是否出气,就这样一天天一夜夜不能放心的度着不眠之夜,我听了她的诉说,非常感动,说你真是个好心人,但有些人贪图虚荣,还要落井下石,雪上加霜,那才残忍。

过了三天,我说我要回去,准备回广西,天气太冷,不能久住于此,她说为什么,好不容易来一次,来一次当十次,过了春节再走,就在我这里过年,欣赏雪景,大概三十年没有看过下雪吧。我说在电影里看过不都是一样吗,你的深情我领了,下次有机会再来,她说下次,还有什么下次,恐怕就此永别了,听她说出这种话来,不觉一阵心酸。

第三天早上,吃了早饭,她家老四早已出工了,她料理好家中一切,就送我回来,彼此在路上,一边走,一边谈,说社会的变迁,人世间的冷暖,总有说不完的话,真是人逢知已千言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后来又提到姨夫道舜的一切遭遇,释放回来,开了一家诊所,生意不错,同母亲两个孩子过得很好。谁知有一天,士华同后夫抱着孩子来家,在那个窘迫难堪的场面,老婶把他叫到房间说,怎么办,他说我走,我决定离开,就在那一刹时不得已,别了老人和孩子,离开了这个幸福的家,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不能复返的家。说到此处,使我泪眼模糊。抹干眼水,睁眼一望,已到了八角庙,她就带我走进医院,他们很熟悉,常见惯的人,到了房间,我站在门口,见他正在聚精会神的看一本书,徐姐进去,同他耳语,你看谁来了,是士华大姐来看你了。他毫无思想准备,有点紧张的样子,站起来说,大姐来啦,进来坐,我说你就是吴道舜吧,是的,徐姐说,大姐快要走了,他说为什么,不能过春节再走。我说,一是天气冷;二是士华他们为了工作,去含山,不能在家,只有二位老人,她们都是清闲惯的人,再加上了年纪,不能再添她们的麻烦,同时我们在这里,坐吃山空,久了也没什么意思。

后来他想要说的话,我说你不必说了,你的一切,我早已知道,人家都说给我听过,老婶、徐姐、李奶奶,以前她一家也是医生,他们都说你为人好,医术精,又有医德,很受到人的好评,所遭遇的一切,亦得到群众的同情,并不孤单,两个孩子很上进,你要珍惜,对你晚年有好处。士华她为了老人孩子前途,是不得已而为之,希望你要谅解她的苦衷。他急着说,我不怪她,我一点都不怪她。正当此时,有人叫吃饭,我说快去吃饭吧,已叫了好几次了,于是留下通信地址便告辞出来。一面打听我祖母娘家有无亲人,一问无人知道,唉,时过境迁,沧海变桑田,又有谁能知道呢。

走进商店买了一个口盅,以便在车上吃开水,她争着付钱,我不肯,她说,我要是条件好的话,还要助你路费,我说不说这些了,彼此都是一棵藤子上的苦瓜,我到你家来,不是赤手空拳吗,君子之交淡如水。回来时只说给老婶听,其他人并不知晓。我说,等我走了你再说无防。

冠奎两个老人对他的名字不顺口,因为是排行第三个,就叫他小三子,整天同四七子(燕平)在一起,有时下乡,捉蚌摸暇,寸步不离,他曾想叫四七子带他去南京航空学院见晨光,老人反对,说他不听话,到处乱跑,以后不敢再提,但不死心,常在我面前啧咕向我要钱,要去见晨光,回去好在朋友面前炫耀,去过南京,我说他是在求学,不是在旅游,不要扰乱他的学业,将来有机会你们可以见到的。无事母亲叫他提水,种树,到后面人家去,在谈话中,人家都夸他会说话很有口才。

四七报名参军,检查合格,各姨娘姨夫及左邻右舍,摆酒祝贺,送钱送糕,好不热闹,可是我这个大姨娘,送什么呢。经济物资全无,空手到此,只好把我提包中两条糕,也是他们给我的,准备回去路上吃的,含着眼水,交给老婶说,我在此一无所有,只有两条糕代表心意,实是惭愧。她说哪能要你的东西,我还想多给你几条带回去,一定不收只好拿回房间,坐在床上,深感自卑,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晚上各人都乘夜班车走了,只有士珍夫妇留住,我已上床睡了,他们在外面商讨我回去的路费。听说,士珍、士芳、士云三人共一百元,暂由老婶付出,以后领工资再还她,姨夫身修的意见,要士华一个人拿100元,但是士华有点恼怒,说你们拿多少,我不过问,我拿多少,亦不要你干涉,随我的便,同士珍夫妇争执不休。老婶出来说身修,怪不得你被打成右派,就是什么事情爱提意见,心直口快,多管闲事,随她拿多少就多少,何必一定要她拿一百,这不好一个恼一个,身修说,我不过同情大姐,想帮大姐多要几个钱,我在床上听他们在堂屋争执不休,我说只要够路费就行了,何必为我,大家伤和气,结果士华拿七十元,已够路费了。

次日叫三子到巢湖各姨娘处辞行,晚上回来,他说,姨娘姨夫说,叫我们不去芜湖,火车到巢湖,在他们那里过年,观赏雪景,以后回去,在那里乘火车到芜湖,不经铜闸。我说,不行、通行证已写好了,又托对门那个姨奶帮买船票,鸡蛋也煮好了,再不走等待何时,你想看雪景电视看的多,真是令我心烦。

母亲大概终夜未眠,天未亮就起来,起火做饭,叫我们起来,怕过了时间乘不上七点的火车又要多住一天,吃了一碗面,就提着各妹妹送给我们的衣物,说不走前街走后街,怕人知道。只有老婶、母亲送至后街,流出几滴永别之泪,我在想,我们是黑夜里来而今蒙蒙亮的去,人不知、鬼不觉,来无影、去无踪,要是我衣锦荣归,不至如此吧。

到芜湖在船票室里坐着,对门的姨奶叫我们不要走动,等到下午有人帮我们买票,我一个人坐着看东西,三子他坐不住,到处张望观看一切,此时来了二男一女叫我跟他们到外面吃东西,我说我不去,我在这看行李。那两男的是表叔名叫申良士,一个小名叫腊狗子,他俩是同父异母,申良士为人不正曾劳改过,还有一个年轻妇女大概是腊狗的媳妇,三十年未见,知人知面不知心,要注意。那女的年轻会说话,听她说叫我把心放开点,不要难过,你有一大家人,将来会好的,切记放开心点,我在想我几时想不开,心中难过的。我本真的是不会说话的,只听她一个人讲,我也不作声,也不理,她看我不作声,以为我是有苦难言,她更是滔滔不绝的说个不停,那个申良士一定要我同他们到外面去吃饭,我说我不饿、不去,他就用手抓我手拉着走,我真想发脾气,此时三子不知跑到哪去了,我非常着急。我说,你要是可怜我的话,便买点东西来我坐在这里吃,见我坚决不去,他们也就走了,他过去本是作风不正之人,而今想调虎离山,把我的东西拿走到上海去,我才不上你们的当呢!

我们从南宁下车,又转去崇左的火车,车上人不多,好多空位,便选了一个合适的位子坐下。忽见一位解放军来问我,这位子有人坐吗,我说将才有位老人坐过,一会又走了。不知她还来不来,他听我说话声音不是本地人,便问听你的口音好似安徽,我说是的,我是回家探亲才回来,那你也是吧?他说我也是,那你家何处?林头。我心再想,以前在家时常听说,东关林头两地相连,我便问:东关水泥厂有个马丰木你知道吗,他摇头不知,后又问,含山县人民法院有位名叫田义德你知道吗,见他有点警惕地说,和他是朋友,常在一起喝酒,他是人民法院的副院长,说了走开了。一会儿又见他来,说你认识他,我说他是我的妹夫,我就是从他们那里来的。他听后又走了,这样反复数次,最后买来烤面包,给我们作午餐,于是我把在铜闸带来的糕送他一包,上面印了铜城闸的红印,此时才确信我们是回家探亲归来,他便说出,义德是他妻子田秀英的哥哥,并说他名叫吴敬保,在此参军多年,一直住在宁明,家属均在此,相隔咫尺未能见面,今天真有相逢恨晚之感。一会火车到站,我们准备下车,他帮我拿行李下车,并叫我们同他一起去宁明玩两天。我说不用了,以后有空再去,也希望你们常来我家作客,时间有限,他就又上车去了,我们便匆忙的去买去龙州的汽车票。

次年他因转业回乡,曾带全家来此告别,一方面是来看看我们的近况,住了一晚,次早吃了早饭,在我家大门前和我们一家合影留念。

回来不几天,士芳来信说,你为什么这样默默的走了,我在家中等你们回来过春节,观赏雪景、共同合影、以作留念,还想买点东西送你们,就这样地走了,连送行的机会都没有,实使我痛心,以后曾两次寄钱来。我回信说,下次不要寄钱来了,小明、小青他们一天天的长大,需要钱用,我的生活尚能过得去,请放心。你对我的情义铭记在心,以后才终止寄钱,她为了我还同母亲吵了一场,哭着回去唉,我以为来此,能得到关心、怜悯和疼爱,有谁知,反使她们不愉快,不如不来的好。

我见母亲戴着金耳环,我很想向她说起这耳环是过去李军需寄给我100元我没有用拿到芜湖买了一个金耳环,一钱重,从未戴过,还有一个金戒指三钱是我祖父留给我的,人常说,爷爷疼的头孙女,妈妈爱的尽头儿,祖父在时,一向疼我,所以把这个戒指给我,我把介指和耳环用手帕包好,放进一个雪花膏的瓶子里,埋在地下,以后我离开了家。1949年,家乡解放,那时我在汉口,不能回家,母亲来信问我戒指放在何处,我便去信告诉她,埋在房门口的衣柜底下,以便她困难时取用,今天见她戴的耳环,但戒指未见,大概是用去了,我很想向她要这耳环来戴上,我咽住了,因为想到她辛苦的养育了我十九春,为了我担惊受怕,而我又失去反哺之义,亦无跪乳之恩,我怎能向她取用这金耳环呢?于心有愧,所以一直未提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