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高感及其意义激励不屈

本书之所以把崇高感和道德问题放在一起讨论,是因为崇高感和道德感――特别是康德所说的道德感_____相通。我之所以要讨论康德的道德论,一是因为它极为神秘――它声称有种道德行为本身就是人的目的,这种行为丝毫不作为获得其他任何利益或幸福的手段;二是因为共产主义道德和此有关。

什么是崇高感?面对急风暴雨,如果你害怕,你就会产生一种恐怖感;如果你心里想着“决不屈服”,你就会产生一种振奋甚至豪情壮志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是崇高感。险恶的高山峻岭、波涛滚滚的江河海洋、可怕的龙卷风、爆发的火山、壮观的大瀑布特别能引起人的崇高感。

崇高通常分为自然景物的崇高和人格的崇高。自然景物崇高需要有对象,比如前面说的那些对象。而人格的崇高在于人的行为和情操。比如在达官权贵面前决不屈服,这种行为便是崇高的。这种崇高行为也就是康德所说的道德(先验道德)行为。

崇高看似自然景物的性质,但是实际上它比美更加没有普遍性和必然性。同样的景物,胆小的人就只有恐怖感而不会有崇高感。人格的崇高显然不在人所不愿屈从的对象――比如达观权贵――身上。不屈者体验到崇高的原因显然在他本身。但是,我们欣赏崇高者的崇高,这显然也和我们自己的意志愿望有关。我们越是设身处地地想象自己就是崇高者,我们自己就决不屈服恶势力,我们就越能产生崇高感。如果我们担心或害怕,崇高感就不会产生。如果象达官贵人那样恨他,崇高感就更不会产生。

美学史上,最早讨论崇高感的是古罗马的修辞学家朗吉弩斯(Casius Longinus213-273),他在《论崇高》中讨论了自然景物的崇高对文学作品的重要意义(3】,48) 后来博克对崇高做了细致分析,并和美相对比做了讨论。康德在《判断力批判》【19】一书中对崇高的讨论最为细致、影响也最大。后来黑格尔、桑塔耶拿、车尔尼雪夫斯基斯基、李泽厚等人对崇高感的探讨也很有影响。总的说来,前人对崇高感的分析是很有价值的,但是追究崇高感的原因时,如我们前面讲过,就又陷入“满足产生快感”的陷井了。

博克的美学思想是很矛盾的。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一方面肯定美在客观形式,另一方面又肯定美和人的喜爱情绪以及人际交往有关。他对于崇高感的看法是类似的,一方面肯定崇高在于体积大、外表凹凸不平、阴暗朦胧、坚实笨重等形式, 另一方面又肯定崇高和人的自我保全相关:因为意识到危险或痛苦与人隔着一定距离,不能加害于人,从而使人的痛苦和恐怖消失;并因战胜恐怖感获得喜悦。

博克看到自我保全的原因,这是非常珍贵的洞见。但是又把崇高归结为外物的性质,这就倒退了。博克对崇高感原因的解释――用获得安全和战胜恐怖的喜悦感――来解释,和用功利需要满足产生的喜悦感解释美感类似,也是不对的。比如看到被锄头压住的毒蛇,你会感到安全,也会有战胜恐怖的喜悦,但是这里没有什么崇高感。对于暴风雨等景物引起的崇高感,这种解释也是不对的,因为战胜的喜悦感在战胜之后,而崇高感在战胜之前。战胜不了也有崇高感,但是没有喜悦感。

康德认为:美来自想象力和知性的和谐统一,产生比较安宁平静的审美愉悦;崇高则来自想象力和理性互相矛盾的斗争,产生比较激动、震荡的审美感受。崇高感是由痛苦转化而来的,它仅能间接产生愉快。崇高(自然景物的崇高)就在于巨大、混乱、狂野、无秩序 它们让我们见到伟大和力量。他还分出数学的崇高和力学的崇高。巨大、深邃应当属于数学的崇高。而力学的崇高如他所描述的:“高耸而下垂威胁着人的断岩,天边层层堆叠的乌云里面挟着闪电与雷鸣,火山在狂暴肆虐中,飓风带着它摧毁了的荒墟,无边无际的海洋,怒涛狂啸着,一个洪流的高瀑…”接下来他写道:“诸如此类的景象,在和它们相较量里,我们对它们抗拒的能力显得太渺小了。但是假使我们发现我们自己却是在安全地带,那么,这景象越可怕,就越对我们有吸引力。我们称这些对象为崇高,因为它们提高了我们的精神力量越过平常的尺度,让我们内心里发现另一种类的抵抗的能力,这赋予我们勇气来和自然界的全能威力的假象较量一下。”(19,100102)

在我看来,上面对崇高现象特殊性的分析非常正确。但是追究崇高感的原因时,康德又重蹈了博克的覆辙。他说:崇高对象使我们“认识到我们物理上的无力,但却同时发现一种能力,判定我们不屈属于它,并且有一种对自然的优越性,在这种优越性上面建立着另一种自我维护 在这里人类在我们的人格里面不被降低,纵使人将失败在那强力之下。” (同上) 这还是把某种精神胜利――很象是阿Q的精神胜利――带来的喜悦感当作崇高感。

我国现在流行的实践美学关于崇高感的看法大体上继承了康德的观点,但是更加强调人类社会实践对崇高感的影响。它肯定:人格的崇高是因为人在人和自然、人和人的斗争中体现了顽强、无私等品质;自然景物的崇高是因为:虽然它们雄伟或险恶,但是被人类所征服、为人类所利用;人类在欣赏自然景物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的胜利,于是产生崇高感。和博克和康德一样,这也还是用喜悦感解释崇高感。另外这种观点过分肯定社会历史而不是个人历史对崇高感的影响,从而显得非常神秘。

我们前面讲过,一种快感的结果就是它的原因。由此看来,崇高感的原因很简单,它来自不屈的意志又反过来激励不屈的意志。想象你面对暴风雨,心里高喊:“暴风雨来吧,我决不回头!” 你就会产生崇高感。和美感一样,崇高感的产生无需任何心理或生理满足。

无论是自然景物的崇高还是人的崇高,原因是同样的,来自于人的不屈意志。如果我们直观自然景物也会有崇高感,那也离不开我们过去的不屈心理。崇高感的意义可以从人类失去崇高感的危害看出。如果没有崇高感,人类就会非常委琐、胆小,那样人类就不会象现在这样成功地成为地球的主宰。

康德也明确肯定过道德感(即人格的崇高引起的崇高感)和崇高感是相通的,他说过:“事实上,若是没有道德诸观念的演进发展,那么,我们受过文化陶冶的人所成为崇高的对象,对于粗陋的人只显得可怖。”(19,105)

在我看来,说欣赏者人格的崇高有助于欣赏自然的崇高,这是对的,但是说有文化的人才有崇高感那就错了。海明威小说《老人与海》中的老人没什么文化,我们能感觉到他的行为崇高,他自己的崇高感一定更强烈,否则,我们很难理解他和鲨鱼拼搏的那种勇气。

我相信崇高感的最初形式有如支撑我们的意志决心搬起大石头的那种感觉,或不畏强暴和人打架的那种感觉。这种感觉没有什么神秘。我相信动物也有这种感觉。怒吼的笼中猛狮、“困兽犹斗”的野兽、如秦齐的歌《北方的狼》中的狼一定也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对生存的意义特别巨大,因而格外强烈。和动物相比,人更能看到间接的险恶,比如种族歧视和可畏的人言, 所以能引起人的崇高感的对象和环境更加丰富。人和动物崇高感的区别仅在于人受认识影响巨大,并且具体对象不同,比如心理想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也会产生崇高感,这在动物就没有。当然,你也可以通过语言定义,说支撑动物不屈的那种感受不是崇高感。但是,无论如何,这种感受和人的崇高感有着相同原因和意义,那就是:激励不屈的意志。

崇高感之所以夹杂不快感是因为:回避险恶在许多情况下是必要的,所以险恶的对象会引起恐怖、丑等不快感觉,目的是促使人回避险恶。但是如果回避不了,我们就需要有不屈的意志去战胜险恶,促使人的不屈的行为的正是崇高感。崇高感夹带的不快感正是促使人回避险恶的那些感觉。

一条蛇不会引起我们的崇高感,因为回避是容易的。如果把人放在充满蛇的洞中,情况就不一样了。险恶的环境之所以容易引起崇高感,是因为不屈更为必要。由不快感变为快感,这和辣椒引起的感觉、茶引起的感觉、罗丹的《老妓女》引起的感觉是类似的。人的需求和意志变了,感觉也变了。这没有什么神秘。

显示崇高的自然景物如果同时显示了清净或自由的环境,或者因为我们欣赏崇高本身,我们乐于接近或欣赏,于是也会产生美感。这两种快感混在一起我们通常称为壮美。如果不屈来自不幸的环境,那么崇高感就变成悲怆感。悲剧往往使人产生这种感觉。黑格尔说悲剧需要有必然性。这是对的,但是为什么?在我看来是因为难以回避的险恶才更能引起崇高感或悲怆感。正是因为如此,被个别坏蛋欺负不怎么可悲,被世人――包括许多好人――欺负或误解才更加可悲。

弄清了崇高感,再来谈道德理论,这就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