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传统认识观的佯谬

——兼论系统哲学范式的适用范围


(本文为原创,首次公开发表)

求同格 
e-mail:  qiutongge@163.com 

2002年12月公布于熵信息复杂性网站

On the Paradox of the Traditional Concept of Cognition

------a concurrent discussion on the applicable limits of a paradigm of systems philosophy

主题词系统哲学 复杂性 整体主义 对象 实体 

 

本文基于“复杂性”本体对于确定性认识的内在排斥性,通过对传统认识观概念化工具属性的分析,指出了传统认识观逻辑范式在“不确定性”领域原则上的逻辑不适应性,说明了传统认识观体系内部包含的佯谬,并对系统观的认识观的适用范围进行了界定,最后,本文就认识论如何应对不确定性对象提出了初步的哲学建议。

一、传统认识观包含的佯谬

科学发展中佯谬的产生往往与原有解释框架的体系局限性相关,当原有的框架在解释某一类科学现象时发生自相矛盾,这时我们就说发生佯谬或者悖论。为了说明传统认识观的佯谬,我们必须先说明一个基本问题:我们所谓的传统认识观是什么?在评说佯谬时,传统认识观的定义范围应当是指称佯谬发生时认识观所具备的全部解释力,就象指出牛顿体系中的佯谬必须以包括牛顿在内的所有人共同完成的全部思想作为牛顿体系全部解释力作为参照基础,这一点是容易理解的。我们这里说的传统认识观必须是到目前为止认识观所具有的全部解释力。说它是现代认识观也行,但是本文的一个基本目的是要全面反省认识观发展到今天的极限,这意味着一种新的认识观将取而代之,相对于即将发生的变化,所以称之为传统认识观。传统认识观在今天的解释力要一一指出,将导致本文篇幅超过一本百科全书的规模,但是我们有一个简略的方法,就是对于认识观内部的科学方法的基本主题进行概括,基本主题到达的时代水平可以折射出认识观的解释力范围,而且我们只需从比较接近的主题开始,这一点儿也不会限制我们对现代认识观基本解释力的把握。

从亚里士多德以来,人类对自然图景的认识,从基本方法来看,先后经历了形而上学、还原主义、整体主义三个阶段,其中,还原主义对于简单事物的解释力是普适的,它在认识发展史上的效用是导致了构造现代文明的一切技术的形成和现代物质财富的大量供给,当然它也导致了在原子领域释放可怕的核力,在分子生物学里重新设计生物体。这种传统理念到今天还一直保存在现代科学中,构成现代认识观解释力的一个基础部分,在全世界所有大学基础专业课程中这种理念仍然是需要掌握的。而整体主义的产生则是出于对复杂性现象的解释的需要。因为自牛顿以来一直占据主流地位的还原主义的范式迅速被它培养出来的科学现象难住了,首先是人们遭遇了非线性的数学困难,还原主义要求一种连续的、线性的、可积的世界图景作为保证,然而,现实图景中越来越多被发现的而且更多地存在的却是不可积系统,在一定条件下它们将产生随机的、不可预测的混沌行为,借助微分法强大威力的经典力学只能处理线性叠加范围的现象,对非线性的、可以突变和跳跃式发展的世界图景显得束手无策了。正如米歇尔·沃尔德罗普所说:“除了非常简单的物理系统外,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被裹罩在一张…巨大的非线性大网之中。一个地方小小的变化会导致其它所有地方的震荡…我们无法不扰乱宇宙。整体几乎永远是远远大于部分的总和。用数学来表示这个特征——假如这样的系统可以用数学来表示的话——则这就是个非线性的方程式:画出来的图线是弯曲的。”[1]其次是生命现象和价值领域,还原主义的不适应性也一一揭示出来了,大脑活动和精神气质被理解为复杂系统的一种整体状态,由其部分的局域非线性相互作用引起,不可能被还原为部分,最后,还原主义与当代人类存在的价值已经发生严重冲突:地球自然环境日益恶化以及人类安全遭到侵扰,被认为与还原主义的技术体系有关。

最终人们发现作为钟表匠认识观的还原主义只能还原出材料,不能还原出结构。虽然科学家们还在根据还原主义理念建造更庞大、更强大的对撞机用来“搜索建构大自然的砖块——夸克、胶子以及创生宇宙的潜在原生力”[2],但是,一种整体主义的思潮不可阻逆地回复和产生了。随着自然科学中有机体论、一般系统论、控制论、耗散结构理论 、协同论、突变论、拟序结构、分形论、浑沌理论等庞大的复杂性科学群形成,形而上学领域正竭力构建着更完善的理论体系,现代认识观已经形成以系统哲学范式为基础的整体主义解释力体系。

我们引用克劳斯·迈因策尔在《复杂性中的思维》一书中表达出来的这种新的理念:“在一个非线性的复杂的现实中,线性思维是危险的……医疗中的局部的、孤立的和‘线性的’治疗方法,可能会引起负面的协同效应。在政治和历史中,我们必须牢记,单极因果性可能会导致教条主义、偏执主义和空想主义。随着人类的生态、经济和政治问题已经成为全球的、复杂的和非线性的问题,传统的个体责任的概念也变得可疑了……很遗憾,在经济学中,线性模型仍然处于支配地位……一般说来,经济过程是非常复杂的,需要非线性耗散模型……我们需要新的集体行为模型,它们建立在我们的一个个的个别成员和种种不同见解的基础之上。简言之,复杂系统探究方式需要有新的认识论和伦理学结论。最后,它也提供了一个机会,使我们去防止非线性复杂世界的混沌,去利用协同效应的创造性可能。[3]

现代认识观的解释力抵达整体主义方法体系后,一切简单性的和不确定的复杂性对象已经全都引入了人类认识范围,一幅事物之间联系充分完整的世界图景原则上已经被作为基本要求纳入方法体系。就在人们相信一幅完整无缺的世界图景迟早将被一个完备的认识体系精确地描绘出来的时候,认识观内在的局限也就最终呈现出来了。从数学工具来说,对应于复杂性对象或者整体主义图景的方程包括至少一个非线性项,哲学上,非线性项可以描述为未确定变量的演化可能,也就是说,整体主义的思维方式要求认识必须把握对象的一切联系,“蝴蝶效应” 原则上不应被整体主义排除在外。可是现代科学提供的事实与认识观的原则发生冲突了:复杂性的事实具有不满足被完全认识的本体属性。

近半个世纪以来,人们努力考察着现象的复杂性,希望力图把握复杂性,企图最终克服复杂性,减少复杂性带来的危害以福泽人类。然而,复杂性研究的结果是不确定性越益获得了本体论地位:复杂性对象本质上是不可能完全把握的,复杂性原则上排斥确定性认识。传统认识观全部解释力在“把全部要素或联系收入囊中”的整体主义的要求面前宣告溃退,从本体论意义说,对象的不确定性的观念表征的正是认识观关于对象联系完整性掌握的不能自洽的缺陷。我们面临的是一个与人类确定性生存价值完全相悖的图景。

认识观的发展源于对自然界秩序观念的相信,人们相信这一点不仅仅是出于对自己的自信,更是人类追求生存的本能要求,认识就是要获得确定性对象,建立起符合人类生存价值的确定性图景,怀特海在论述现代科学的起源时写道:“研究自然的结果只能证实对理性的信念……理性的信念就是相信事物的终极本质是聚集于一种没有武断情形的谐和状态中……逻辑谐和在宇宙中是作为一种无可变易的必然性而存在的”[4]。长期以来,对象的确定性认识方式已经作为认识观的基本理念固守于认识本能中了,它的原则是获得对自然界的模写能力,最终是把自然界引入认识观的可模写的、可确定的体系。恩格斯把这一原则归结为思维规律与世界规律的同一性。而且,不容忽视的一点是,我们模写世界图景使用的概念工具、思维活动中的对象抽象具体,这些在逻辑过程中都是确定性的,逻辑强调的同一性等定律也都要求概念指称具有确定性,否则无法精确思维。现代科学无不是在这种精确定义的基础上进行的。认识观内部从认识工具(如概念)、认识价值到目的都具有自明的确定性。认识观的追求确定性价值使人们相信,思维与世界的同一只是认识观一系列范式进化与对象本体观并行不悖的二个过程。尽管认识观竭力发展着自身的模写能力,但是对象本体论意义上的完整性不可模写使得这二个过程成为没有归途的无尽追溯。

因此在我们逻辑活动中就存在着一个矛盾,我们已经知道对象是不确定性的,但我们却在使用确定性的认知工具、确定性的思维、确定性的描述方式认识事物。一旦复杂性取得本体论地位,认识观内部的佯谬就随之产生了

二、传统认识观佯谬的起源与本质分析

传统认识观内禀的确定性起源于对复杂图景进行简化认识的要求。简化在科学史上冠冕堂皇的理由,据说是因为我们不可能认识巨大复杂相互关系的全部细节,不加简化的对象是无法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的。“简化是本质突现的基本手段”曾经是科学发展史中的基本理念,被当作现代物质文明被创造出来的源泉之一(另一个是还原主义方法),这个支撑科学发展的理念与还原论思维方式是具有内在逻辑一致性的。还原主义早在上世纪初就已经遭到怀疑,然而,简化论却仍然是统治科学研究方法的主流。在数学引入科学研究之后,简化更是成了不可抗逆的要求。即使是关于整体主义的研究中(比如系统科学),现在仍然有许多专家学者在研究关于简化的问题。

在对大量行为单元相互作用的研究中,正如统计热力学所做的那样,我们只能对巨大粒子系统做出宏观的描述,粒子行为可以借助于压强、温度等宏观指标加以说明。这种研究方法的价值当然非同小可,但是本文主题不是讨论这些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方法的价值,而是解剖它到底存在什么问题。且不说这种方法在对象特征刻划的标度上已经从粒子行为退缩到更粗糙的宏观标度是否表明科学的价值仅在于“能够作出描述”,也不说我们的认知—实践活动只能依赖由统计热力学提供的标度理解自然和改造自然,我们只说对象本身的完整性在这种方法下是否完整,至少是与标度相对应的完整。然而,正如康德在十八世纪就已经注意到的那样,这里还有一个认识怎样成为可能的问题。简化的理由可以说出一千种,然而,所有这些理由都只有一个意思:这只不过是尽可能地使对象与我们习常的思维相符合。

一个本身嵌在完整引力场中的地月系就是通过简化而被经典力学解释的,可是彭加勒却质疑了这一点,他揭示了相互围绕的质点运动在三体以上的相互作用场中将发生长期漂变的原则上不可精确计算和预测的图景,这幅图景现在享有一个名称:浑沌。经典力学处理二体问题时的精确性消失于三体相互作用,而三体问题所标志的复杂性却是自然科学更一般的图景。科学事实表明我们绝不能轻易删简对象的信息,既使是标度无限小的界域内,实在的影响也是不可忽略的,这个道理与洛仑兹在计算大气变化时因忽略第三位小数点后的微小数字(0.000127)而导致完全不同的二个结果是一样的。哪怕是最不重要的变量的最轻微的变化理论上都可能最终导致象太阳系这样的庞大天体系统崩溃,同样,人类政治、科技文明现在以及将来也正(将)受到因小变量小变化的删简在长期演化中产生的恶果的困扰。世界政治中的情形我们感受可能更直观一点,大国单边主义对弱小国家政治权重的忽略,导致现在地球文明遭受难以挽回的损失。

简化固然得到了对复杂性图景的确定性理解,但是也不可避免地遗漏了对象的信息,使进入思维的对象的完整性受到破坏。简化对象的“科学”思想方式是基于把自身尺度作为不变场,而企图使自然适应自己。而事实上这只不过是在西方哲学中自亚里士多德以来就始终占据中心地位的合目的性以及确定性的反映,但是自从浑沌现象揭示以来,这种合目的性、确定性已经遭到粉碎,在合目的性、确定性框架内认识自然,这是一种隐蔽地并且不自觉地制约思维进化的作法。习常的简化论思维原则上是与整体主义要求是相背的,即使是最科学的简化论,在整体对象的模写中,也无法做到用完整模写代替无限逼近。现在我们需要考察一下代表整体主义认识观最高解释力的系统观,是否排除了包含在简化论中的矛盾。

现代系统观的认识观把认识活动中存在的一个格式化过程引入认识发生学的基础,所谓格式化即使用习见的感觉材料对对象进行综合,以便从无限联系的世界图景中分离出对象,这种认识观以“对象突现、背景降格”作为认识活动得以发生的前提,因而认识活动仅仅是一种类似“降噪”的过程。

现代占据认识科学主流地位的看法是用控制论原理构造出来的,说的是认识源于认识者观念系统的“自稳定”基础控制器,认识过程是一种观念的“自稳定”基础控制器的完形过程(格式塔,Gestalt),在给认识活动提供自稳定和自组织的基础控制器中,无论是完形系统、还是理性思维结构、文化、宗教和审美价值,它都是按照有意义的意义被构造出来的,它们的基本特征就是自稳定,因此这种认知系统决定了认识活动必定是对象图景与自稳定观念系统相互作用过程,而最终被习得的则是对象图景符合格式塔的部分,这样得到的对象一定是确定性的控制环路中一个确定性的东西。如果对象不能符合认识者的格式塔,那就是根本不能被认识。这个论点基本上就是系统哲学家欧文·拉兹洛在《系统、结构和经验》一书中为我们刻划的机器人也具有的“控制论式”的“系统观的认识观”。

控制论的认识观为了区别人与机器,补充了对未知事物如何认识的控制论解释:认识者通过“假想-试错-相配”的自组织(学习过程)涮新概念化结构(用专业术语说就是格式塔进化、或自稳定系统正反聩)来指向未知物。但这种指向仍然不是与对象图景全称地指称的,认识活动处理的只是与我们习得的认知密码投射能力相适应的对象图景,换言之,认识活动仍然是一种类似“降噪”的过程——不同的是它具有动态过程。而全新的对象还是无法进入认识处理回路的。[5]

按照系统哲学的认识观,认识只能对熟悉的对象有意义,这种观点实际上就是说对象进入思维,必定与思维的“自稳定”属性相对应,不管这种自稳定控制器取什么名称(拉兹洛就提供了格式塔、理性思维结构、文化、审美等名称)。这个作为主流的学术观点已经在世界范围内得到推广,然而,就是这个关于“思维的自稳定”前提现在看来是有问题的,它反映的正是简化论所具有的确定性哲学基础。全新的对象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说已经全部被概念化了(概念化用上文的术语说即对象知识植入观念自稳定的格式塔),我们不可能穷尽未知领域,所以,在一个可概念的框架里得到的这个叫做“系统”的对象观显得就大成问题了,它的应用范围应当得到严格的限定。当然如果系统这个概念只是用来为对已经取得的知识的总结提供一种形而上学的框架,我想应该不会产生大的问题,然而,系统哲学提供的范式超出了这个限定,它企图成为对象图景中一切实在的最高形而上学,所以,我不得不对这个思潮进行抨击。

三、从系统认识观的适用范围看传统认识观的局限

观念系统的自稳定作为认识系统的基础控制器意味着对象只能确定性地被认识,即使我们现在以科学实证的角度认识到客体的不确定性,那也只不过是在我们确定性的框架内说到那种不确定,没有说到根本要害上。读者不要误以为我是说“观察与对象相互作用才是不确定性的来源”,这样的观点量子佯谬早就提到过了。我要说的这种思维或认识本性上的确定性,指的是人们对于一种实体化的思维方式的依赖性,是一种数千年来存在于人类习常思维中的概念化认识工具适应性。这就是实体中心论思维方式。

认识过程是对世界图景的完整性描写,按照整体主义的基本理念,整体世界图景是一个相互联系完整的图景,运动则是完整联系网中的关系发生过程。在这个图景中,一切存在都是被嵌在完整的存在链条中不可分割的整体,原则上不适合于被分离出来观察。这一原则要求一种与传统的概念化认识工具相悖的认识方式:一切概念都源于观念系统对对象统一性的界定,整体性联系在这种界定过程中受到观念系统的割裂,一旦概念化就必然落入实体化界定的陷井。

目前认识观存在一个被作为认识公理看待的原则,当认识发生于某一对象的时候(或者当我们把某一对象称作“实体”的时候),对象就必须成为一种在完整联系中被“突现”的东西。格式塔理论还提供了对象与背景相分离的动力学证明(格式塔心理学在知觉组织定律论述中使用的专门术语是图形与背景的区分)[6]。认识活动必须从对象化起步,而对象化必须实现对象与背景的分离,这样的论断导致一个误判:如果客体的知识包含谬误,那么缪误只能界定在对象与背景的分离环节以及之后,即“自在之物的对象化”本身被看作独立于认识活动之外的确定性前提,可以免遭怀疑。无论是康德,还是笛卡尔,对于认识的可能性怀疑从未触及对象与背景分离是否存在问题,即使是当代系统观的认识科学,在谈到对象与背景分离时可能导致整体主义方面的问题,也未揭示其真正的根源,而仅局限于究竟怎样的分离才是更恰当的(比如参照系的选用、分离对象的精细程度等)。实际上,对象化本身就已经开始产生缪误了。

按照系统哲学的认识观,观念系统存在一个自稳定基础控制器,这个自稳定控制器本身就是一个从成长经历中习得的观念工具箱,对此皮亚杰在结构主义学说中已经给出了充分的实证。按照系统观“全新事物是无法认识的”基本立场,当“思维之光”投射于对象的那一刻,被引入思维活动的对象的自然本体联系的同格完整性就已经被赋予了主体观念,我们可以把“‘思维之光’投射于对象”这个句子转译为“用认识者的格式塔界定对象图景,获得‘有意义’的概念适应性对象”。因此,在传统认识观中的对象,本质上不过是认识工具的适应性条件下的格式化产物。是认识工具的属性决定了对象的客体形式,而不是作为自在之物的对象本身就是这样的形式。拉兹洛说对了一半,即对象是观念自稳定基础控制器的适应性选择,但没有深入考察观念工具与对象本体是否适应。

关于认识工具的适应性,让我回顾一下量子哲学家玻尔为解释经典因果性对量子佯谬的不适用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测量仪器乃是一种其构造可以用经典物理学的语言描述的系统。任何一种测量都应当可以被转述的,而关于它的信息则应当服从语言的表述。……宏观的时间—空间知觉形式仿佛是一个‘照相底版’,在小世界和大世界中所进行着的过程,即印照于其上。”[7]。请注意玻尔说“实验信息服从语言的表述”这句话里就隐藏着一个不被察觉的前提:认识工具的适应性。

有一种非常流行的观点认为,我们人类作为一种宏观的生物,我们的活动只能局限于一个中等规模的世界,因此作为宏观世界背景上的观察者,只能产生与宏观认识工具相对应的概念,我们的感官只能接受与传递与宏观经验相适应的信息,并且只能使用宏观的语言描述我们能够得到的东西[8]。超出我们的工具适应性,那么就得借助于一种逻辑上统一的规则,比如在高于我们认识工具层次的大尺度上,当我们说看见银河的时候,这不过是意味着这个天体的光到达了我们的视觉接受器,而银河的本身却远在数亿光年之外;在低于我们认识工具层次的超小尺度上,当我们观察威尔逊云室中的基本粒子的径迹,这意味着在粒子经过的地方,有液体小滴凝聚,而我们就把它理解为粒子的轨迹。这二种情形,我们所感知的都不是客体本身,而是经过认识工具的内在属性(在实验中则是各种客体和仪器折射)对它的摹写。一切对象都是按照认识工具内在的统一性被接受的。思维具有与宏观对象的统一性相普适的形式。

概念化的工具就其基本属性来说,它“天生”就具有把对象实体化的禀性(对象突现,背景降格)。可是,作为自在之物的对象在完整的无限的同格的联系图景上却并不只是实体化的形式。存在着大量的非实体化的群,它们无时不相互作用地同构于宇宙总体图景中,它们可以被观念投射为实体,但它们更多地处于更广泛的形态中,它们不单单作为实体运动,更是作为宇宙总体而运动,任何实体化的界定都不可能封锁存在本体的完整运动,对于只能在界定的范围认识世界的认识—实践者,如果坚持以其观念系统的格式塔水平界定规范对象,那么毫无疑问他将观察到他的对象会发生无法理解的“扰动”,这个论断决不是杜撰的,在一切自然科学领域都能找到比比皆是的例子,行星摄动理论就是一个容易理解的直观的例子。而这种扰动其实不过是对象自在本体论意义上的表现。当认识工具给对象作出的界定阻挠了其完整联系网中的运动,那么,它就会通过界定的超常表现实现完整世界意义上的调整。经济学里的“景气波动”如果从这一角度进行研究,就很容易找到持续增长的经济学钥匙:尽可能地反思我们的实践体系忽略了什么因素,比如国际政治经济秩序对于弱小国家、弱小民族的要求是否给予了应有的利益权重,集团的人力资源体系对潜在的人才是否给予了充分的积极性安排,资源配置结构是否充分考虑了物资效能各尽其用等等。

在概念化的工具箱里处理整体性要求是有局限的,因为在一般化意义上一切对象都将是不可界定的。不可界定对象原则上不可概念化,而对象的实体化恰恰是一种被观念系统界定了的特殊化。这样我们就理解了为什么在认识体系之内总有不可理解的现象,为什么不可理解的现象波动又会随着认识工具箱的完善而熨平,为什么科学的范式会象科恩所说那样经历逐步更替的过程:认知活动中存在观念系统的确定性与对象图景的不确定性之间的矛盾,观念系统的确定性无法不随着不可确定的整体世界图景而调整。 过去说到这种认识观的调整发展属性时,通常的说法是“对象发生变化了,认识也得跟着变化”,这看似辩证的说法其实是多么肤浅,“发展”的本质及是它本体论意义上的整体性需要。实体的对象当然是会发展的,在我们生存的光锥内,一切能够称作存在的东西都在相互作用中演化着,发生着系统哲学描绘的“构型迭加”过程,但是所谓的“发展”在更宏大的背景则是由其完整性联系提供的。

我们之所以习见于对对象的实体化理解,根本原因是思维范式的“概念化”本性。概念化的认知习性就是把一切对象实体化,而实体化就必然导致整体图景的割裂。“界限总是属于图形而不属于背景”[9],实体中心论思维范式认识一个对象时必须将它从环境中孤立出来,这样做决不可能实现彻底完整的认识。因为孤立的同时主体已经将认识工具的内在属性加于对象,这个属性包括目的性和考察标度。即使能够从无限的规定性中抽取出对考察有意义的一组规定性,那也只能是相对于目的相对于工具标度才有意义。在概念—实体—整体性割裂三者之间存在着逻辑上的一致性,这个逻辑一致性正是沿用了数千年而未动摇的实体中心论思维范式。正是这个实体中心论范式导致了科学研究中对象本体论意义上的不确定性与习常认识追求确定性的佯谬。所以,控制论式的认识观所谓认识者观念系统的自稳定,实际上倒是正确描述了实体中心论思维模式的。我们指出它的问题,但是也承认它在于实体中心论范围内的适用性。拉兹洛描述系统哲学的形而上学框架时说:“自我维持的不变性给我们提供了“实体”的概念,另外,那些具有凭知觉可观察到的特性的自我维持的不变性则给我们提供了“事物”这一名词所指的那些东西。”[10]在这个经典的概念中,我们明显地看到了深刻的实体中心论的思想。“自我维持的不变性”只能在完成整合的形态(它适合于被个体化、概念化)中被观测到,也就是说,已经完成整合的存在才能作为系统论的世界图景中的基本单元,而系统论的世界图景就是为了给具有这种自我维持的不变性的实体作解释的。“观察到的自然界连续变化的图景,是实体在里面形成相对稳定的流体的过程。”[11]

以整体主义为基本诉求的系统哲学本身已经提供证明,个体与环境是不可区分的,系统有着各种不同的定义方式,系统和背景的区分是不确定的。从怀特海以来的过程哲学的观点也都一直持这种主张。存在是个连续统,“个体的效应环境可以扩大到宇宙最深远的地方”[12]。可是就在系统哲学在范式问题上主张整体主义观念的同时,总体认识观上上却仍然沿袭着个体与环境的区分的传统。这个根深蒂固的习惯是在系统世界观关于“对象建立”的思路中表现出来的。由此可见,系统哲学范式对自然图景的刻划完全是基于经典概念工具适用于把握实体中心论的经验世界。认识观的佯谬即实体中心论的佯谬,也是系统观的佯谬。

传统的实体中心论的认识论,只能描述一个由习常的概念化工具提供的“实体”图景,但是现在我们知道了,实体图景不过是一般的整体图景中的一种特例,它们只是完整联系图景中被理解的形态,认识观的维数决不局限于“实体图景”,更多的是实体维以外的存在,虽然它们的存在不能被认识,但是它们潜在于实体图景背后,它才是自然图景的本体,任何时候都有一个更深刻的整体理念在审视着我们的实体中心论图景。它们在充分完整的相互作用中提供着可以被实体化的资源,实体化的现象图景将从它们的完整运动中产生,现象界的繁荣源于这本体的运动。它们也许尚不具备可以被概念化的条件,但它们是成为一切存在的全部可能性的集合,它们随着相互作用条件的逐渐具备而向可以被概念化的方向整合、演化,它们是“潜在的存在”。我们并不只是生活在可概念化的世界中,尽管我们的概念范围在无限地扩大。生物学家林恩·马古利斯在谈到个体的定义时曾察觉到这个矛盾,“实际上个体是某种抽象物,是一个范畴,一个概念。而自然却有在任何狭隘范畴或概念之外进化的趋势”[14],显然,实体维以外的潜存在是一个具有重要认识意义的领域,但这也是概念化工具无法抵达的领域。

四、关于建立非概念化认识方式的哲学建议

搞清楚人类认识观佯谬本质,就带来了如何消除佯谬的问题。“实体维”以外的不确定潜存在,原则上要求我们突破实体中心论框架,建立起一个与不确定性——因而是与联系完整性——相协调一致的思维范式和认知工具体系。不确定性的世界不能用确定性的方式认识,就如量子现象不能用经典因果性来理解一样,类似量子佯谬的处理方式原则上适用于对不确定性对象领域的认识论。因此,我们必须开发出一种非概念化工具。但是我们必须先自问:习见的概念化工具是必须依赖的吗?

上文我们已经认识到与我们生存处境相一致的工具适应性,这种一致性对于适合于通过思维与宏观对象的逻辑一致的普适性形式转述的对象图景,允许转述为我们的经验可以理解的形式,但是对于不具有这种逻辑一致的图景,再强调我们观念系统的自稳定就不必要了。事实上,在我们宏观经验的“实体维”以外还存在着非宏观的、具有不同度规性质和不同拓朴性质的时间—空间形式和关系,这一点,在现代科学中已经获得许多论证。而且,既然对于超出我们直接经验以外的对象允许被转述,那么对于我们可以直述的认识工具,我们就更没有理由加以排斥。因此,所谓的实体中心论虽然(也仅仅)是与我们的宇宙位置相对应的,并不意味着它就是唯一的,实体中心论的寿命周期应当随着我们对世界整体性本质的抽象能力而缩短。

现在我们已经充分内省到自身生存处境的特殊性以及经典认识工具适应性的局限性,考察客体世界的完整性也就获得了真正的起点。我们在较低抽象水平上运用统一性思维对待对象图景的时候,没有理由排斥在完整世界图景中容纳客体的多样性。而且这个原则非但在超大超小规模层次上无法回避,即使是在我们所处的宏观层次上也同样是无法回避的,因为考察对象图景完整运动的因果链条时,概念说到底是没有用处的,通过经验习得的格式塔为对象罩上的实体化外壳说到底也是不得不放弃的,我们不可避免地需要消灭我们加于对象身上的界定,还原出宇宙图景基本的构成和关系,并按照我们更广泛的更完整的本体论方式对原来的格式塔加以构建——请注意,在这里,在对整体图景还原要素和新对象建构过程的意义上,我们已经间接地运用到非实体化的对象思维方式了。在我们的心中构造完整的世界图景,放弃对象的概念化统一性,就是放弃实体中心论的思维方式的第一步。

当我们采取把实体还原于完整联系图景的时候,一种非概念化的认识工具也就显现出它的认识工具功能。提出这一论点对于大多数读者可能是很突兀的,不依赖概念意味着放弃实体,那么,世界图景上我们还能看到什么呢?答案出奇简单:我们看到整体,看到一切。

我们可以举一个例子说明这种尚未被认识但并非不重要的思维方式:我们习常的思维方式习惯于说“对象是什么”却不习惯于说“对象不是什么”。逻辑学上的诸原理例如同一律原理都是基于“对象是什么”的提问方式。这正是实体中心论认识观的误区,认识对象的规定并不表明事物就一定要“是什么”,换一角度看,也包含着事物是“不是什么”的涵义。事物“不是什么”真正说出了其存在只是广泛的可能性,而说“是什么”则是按照我们的观察条件的适应性说出了它的一种可能。局限于“对象是什么”的概念模型中,就必定不能把握对象的普遍联系和多元性。但是在概念的功能意义上讲,处于整体联系中的对象恰恰适合于概念为对象“不是什么”的东西。依赖一个“不是什么”的东西进行思维决定了思维的另一种形态:非概念化思维(或者说不确定性思维)。

一种非概念化的认识工具是适合于整体世界图景的本质的,至于我们看到世界图景中的实体淡出,那只有一种解释可以弥补由此带来的不安,那就是我们获得了更广泛更完整的联系。联系的图景才是整体图景的本质,在这一点上,整体主义范围内的一切讨论应该具有同一立场,系统哲学从内心深处一直在追求这样的境界,但是在实体中心论认识观的框架中,因为存在着认识观的内在悖论,这一境界永远无法到达。至于在非概念化的认识框架中对象的习见实体性的消失,这是对于认识论而言的,但是对于世界本身形态发生,它又是不可避免的会出现的,但它们以任何现象化的形式出现于视界,并不能用传统的实体中心论来解释,而是自然的呈示了。原则上,现象化实体将作为本体关系发生过程的形态选择的特殊性来理解,在本质上,它们服从于更为本体的“潜存在”范畴。通常我们都知道“潜能”的概念,在历史上许多形而上学体系中,潜能被看作是一种本来就有的东西,世界的变化发展被解释为潜能的张扬和实现,用非概念化工具考察世界图景,我们面对的就是这样的被作者称之为“潜存在”的对象。进入我们观念系统的不再是确定性的实体,而是全部的可能性,是应有。数十年前,曾有学者指出长江三角洲、环太湖地区城乡经济一体化发展可能导致特大城市带的格局,当时在区域经济政策范畴中几乎毫无影响,可是随着乡村工业化进程发展,这个趋势正加速形成,一个特大城市圈的视角正在纳入长江三角洲各城市发展战略框架,这原本是潜在的因素现在已经占有越来越大的决策参考权重,各市的资源布局、投资规划、战略分工都不同程度地被放置到更大的背景中来评价。

非概念化认识观的意义在于,当现象事物还没有出现之前,我们已经开始关注它的可能性。它使观察者在更宏大背景(原则上应当是完整联系)中把握对象的更多可能,从而突现本体意义上的完整运动价值,把“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作为认识—实践体系的基本价值。界定的突破,使束缚在原界定内的要素在更广泛的联系图景中获得自身应的的规定,它将通过新生界定的形式实现自身的效能权重,这正是现在在经济领域发生的资产重组活动的基本哲学原理,要素从本质上说是自由的,它要获得它自身应有的规定性(潜能),当界定已经成为一种束缚,界定必须消灭,只有把要素还原于无界定条件下的联系同格,才能释放出要素的生产力。人类福利的增长说到底不是源于一种界定的框架,而是源于完整世界图景中资源的充分利用。所以,认识和超越传统实体中心论认识观的佯谬,发展以潜存在为基本范畴的新认识观,从根本上为人类实践体系的完整性提供了逻辑基础,也为人类福利增长提供了更广泛的基础。

 

参考文献及附注

[1]《复杂》 米歇尔·沃尔德罗普      陈玲

[2][14]《湍鉴:浑沌与整体性科学导引》 约翰·布里格斯、戴维·皮特      刘华杰、潘涛  

[3]《复杂性中的思维》 克劳斯·迈因策尔     曾国屏

    注:引用部分在不影响原意前提下对原译著次序有所改动。

[4]《科学与近代世界》 ··怀特海     何钦

[5][ 12] 《系统、结构和经验》 欧文·拉兹洛     李创同

[6]《格式塔心理学原理》 库尔特·考夫卡     黎炜

[7]《尼尔斯·玻尔哲学文选》 N·玻尔     戈革

[8]《宏观世界巨大世界和微观世界的空间和时间》 A·M·莫斯杰巴宁柯     王鹏令、陈道馥

[9]《结构主义》皮亚杰     倪连生、王琳 译

[10][11]《系统哲学引论》 欧文·拉兹洛     钱兆华、熊继宁、刘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