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创造”说异议
——兼评实践美学
·肖世敏·
(扬州大学泰兴校区,江苏
泰兴
225400)
内容提要
实践美学的“劳动创造”说由于有意或无意地回避了“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关键的前提限定条件,它的真理性也就荡然无存。实践美学几乎割断了人与动物的全部联系,进一步扩大了笛卡尔所构造的人与动物的鸿沟。马克思所说的“劳动创造了美”中的“美”并非指美学理论层面上的“美”,这种“美”是不能“创造”出来的。对于科学的无视与漠视,正是实践美学的悲剧性所在。
关键词
实践美学
劳动创造
美
异议
建国之初,我们便受到了一种误导:劳动创造了人,并将其说成是马克思主义的真理。且由这个无条件使用的母命题出发,派生出许多子命题,诸如“劳动创造了世界”(与“劳动创造了财富”极为相似)、“劳动创造了语言”、“劳动创造了文化艺术”、“劳动创造了生活”、“劳动创造了美”等等。同时由于认定母命题的正确,因而推导出子命题的必然正确。这种简单化、庸俗化的作法,不仅本身违背了马克思主义,而且极大地阻碍了社会科学、人文科学正常健康的发展。
一
“劳动创造了人”这一命题是有前提限定的。前提是对命题成立的条件限制,缺少前提的命题往往很可能是不正确的。例如命题“水的沸点是100℃”,稍有物理常识的人都会知道,这需要一个前提:“一个标准大气压”,否则便是错误的;“三角形三内角的和等于180°”,学过非欧几何的人都知道,这个命题只有在“绝对平面”的条件下才能成立,否则不是大于180°,就是小于180°。
在我国学界,一般多把“劳动创造了人”作为一个无条件使用的命题,在论述“劳动创造”时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个命题的极为重要的前提条件,形成了并不科学的“劳动创造”说,从而失去了马克思主义的原汁原味。“劳动创造”说甚至成为美学理论特别是实践美学理论建构的出发点和基础。这样做的结果必然歪曲了恩格斯论述这一重要问题的原意,也使这个命题失去了它的科学性、正确性、真理性。
恩格斯的有关论述是这样的:“它(指劳动)是整个人类生活的第一个基本条件,而且达到这样的程度,以致我们在某种意义上不得不说:劳动创造了人本身。”[1](P508)恩格斯在这里并没有无限度地夸大劳动的作用,讲劳动是人之所以为成为人的第一个基本条件,只是将劳动看成是整个人类生活的第一个基本条件,亦即说,如果没有劳动,人类是无法生活(生存)下去的。这句话并不具有排它性、唯一性,并不意味着恩格斯否认动物也能劳动,否认劳动也是一些动物特别是高等动物生活的第一个基本条件。例如我们会将人类的狩猎行为看作是一种劳动(不管是否使用工具),那就不能不承认掠食者(食肉动物)也必得进行狩猎活动才得以维持其生活,延续其生命,繁衍其种群。
一个命题的成立,有其严格的前提条件,恩格斯对“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这一命题特地进行了“某种意义上”的前提限定,从而保证了命题的完整性、严密性、科学性、真理性。易言之,这个命题的成立,必须严格限定“在某种意义上”的前提条件之下,而非指全部意义或任何意义。抽掉了这个关键的限定条件,它的真理性也就荡然无存了。再在此基础上来建构所谓“实践美学”、“劳动美学”等等,无疑是一个现实中根本不能存在的空中楼阁,这
作者简介:肖世敏(1940-),男,扬州大学泰兴校区副教授。
在理论上是毫无意义的。
对于这样一个至为关键的问题,有人则认为“任何命题当然都是‘在某种意义上’说的,没有特定意义的命题是不存在的”,[2](P101)从而回避了这一问题。如果承认这句话是对的,那就太低估了恩格斯的智力,恩格斯不会不知道任何命题都是“在某种意义上”说的,但他既然在这个命题上特地加上这个前提予以限定,当然决不是无用的赘语和废话,而是明确地给出了这个命题成立的严格范围——一个必不可少的前提与条件,搞清楚这个问题才是关键之所在,无视这一点,是一种根本性的失误。苏珊·朗格指出:“这些前提时常相继成为立论的根据,所以对哲学家的真正挑战,其实是揭示、分析和纠正这些前提。”[3](P25)如果我们不能搞清楚“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前提,就不能正确理解马克思主义的“劳动创造”理论。而在我国学界,诚如刘骁纯所言,恩格斯“这一深刻的思想,长期以来在我国被某些教条主义者搞得庸俗化了。”[4](P212)
真理是对客观世界的正确反映,是符合客观实际及其规律的正确认识。但真理又是与谬误相比较而存在、相斗争而发展的。如果超出了真理的范围,以及片面地、孤立地离开各方面的联系来看待真理,那么真理也会走向谬误。这正如列宁所说:“只要再多走一小步,仿佛是向同一方向迈的一小步,真理就会变成谬误。”(《列宁选集》,第四卷,第257页。)没有前提条件的“劳动创造”说,就是这样一种“向同一方向迈的一小步”(还不止是“一小步”!)的谬误!
那么,“在某种意义上”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含义呢?不少论者如涂途、潇牧、刘骁纯、萧兵等都对此作了有价值的探讨、阐述和诠释,※是极其有益的尝试,一反大而无当、不着边际的学风,体现了美学理论研究中的科学求实精神,在这篇论文里不可能对他们的观点一一详加介绍和评论。
※可参见涂途:《“美起源于劳动”说异议——施昌东〈“美”的探索〉质疑之一》,《江汉论坛》,1982,4期;潇牧:《美的本质析疑——兼与刘纲纪同志商榷》,《学术月刊》,1982,7期;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余论
关于“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另据《中国当代美学家》(穆纪光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89)一书介绍,早在1981年,萧兵在厦门大学全国首届人类学讨论会上宣读了论文《论人类不起源于劳动而艺术不仅仅起源于劳动》,从命题可见其立意,惜乎未见全文公开发表。
笔者认为,这个前提限定的最重要的意义,乃在于仅有劳动,还不能创造出人,正如仅有劳动并不能创造出财富一样。劳动只是人之所以能成为人的重要因素,并且不是全部更不是唯一的因素,对于许多动物来说,即使有制作和使用工具的劳动,也不能够使其成为“人”;同时,我们还必须承认能创造人的劳动,亦即人类远古祖先动物的劳动。劳动并不是如实践美学所言是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对于许多物种来说,劳动亦早已存在,并非人才会劳动,也并非仅有人才会制造、使用工具。大量的经验事实和科学事实证明,不管是野外条件下,还是在实验条件下,动物都存在着大量的制造工具、使用工具的行为,尽管这些工具都不是石刀。但石刀不过是工具的一种形式,而且决没有可靠的资料足以证明,人所制造的第一种工具便是石刀。在这之前,不是人的猿还会有其它质地与形式的工具,如选择适合使用的木棒,或经过加工的木棒(黑猩猩的钓棒就是经过加工制成的),只不过由于其容易腐烂,现在难以找到实物的证明罢了。
恩格斯确实在这段话中强调了劳动的重要程度,但归根到底,人的出现还必须受先在的自然进化的规律支配,人类的起源还是生物界进化的结果,不是仅靠自身主观努力的结果。因此,仅仅有劳动(制造、使用工具)是创造不出人来的。“人”之所以能成为人,有着“人”能够成为人的内因根据,否则再怎么劳动,也不能将鸡子“创造”成人。正因为这一点,在所有能劳动的物种中,劳动选择了能够成为人的物种,从而使这个物种变成了人。如果我们将某种理论变成僵化的教条,使之成为理论上的绝对主义,其结果只能把我们引向死胡同,最终则会导致这种理论从根本上失去其生命力。
二
我国学界不少人都把劳动定义为人类创造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活动,再将其提升到哲学的层面上,很多时候又与实践同义。在实践美学那里,把它看成是“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从物种关系上说,就在于人会劳动,具有这种自由创造的能力。”[5](P45)“劳动是区别于其他一切动物的第一个标志,它是人类的‘专有物’。”[6](P72)“正是劳动把人和动物从本质上区分开来,也正是劳动使人能够支配他周围世界的必然性,从周围世界取得自由。”[2](P9)只承认动物的活动,而不承认动物的劳动(尽管广义地说,劳动也是一种活动)。
但是,如果否认在人诞生以前,就有劳动的存在,即否认动物劳动的存在,那么创造了人的“劳动”,即未有人之前的劳动是什么呢?许多实践美学论者一直回避这个问题,只是言不及义地侈谈什么动物的活动与人的劳动本质区别,完全忘记了人的劳动能力是由动物进化而来的,决不是上帝突然大发善心,恩赐于某一个能变成人的物种的。这种石头突然变成鸡子的作法,距离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真不知凡几。刘骁纯尖锐地指出:“按照这类文章的逻辑,劳动似乎是一种从天而降的神物,似乎是上帝突然赋予了某种动物以劳动的能力,从而使这种动物在劳动中进化成了人。教条主义者恰恰在恩格斯比达尔文前进了的地方,退到了比达尔文低得多的神学中去了。”[4](P212)
到底是先有劳动后有人(“劳动创造了人”)?还是先有人后有劳动(“唯人才有劳动”)?这就形成了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悖论。于是李泽厚提出了一个“原始劳动”的概念,以一种虚构或臆想的事实来证明自己的理论,断言:“‘原始劳动’——意识、语言——人类劳动便是这个从猿到人的全程。”[7](P479)在这里,李泽厚将恩格斯所说的“劳动”置换成“原始劳动”,至于原始劳动又是从何而来及主体为谁,则语焉不详,原始劳动与意识、语言为何一定是先后相继的关系?对此,李泽厚有一个并不高明的辩解:“人开始制造和使用工具与人的语言的产生之间并不一定是时间上的先后,但是它们有逻辑上的先后。是有了人的这种特殊的行为活动,才有人的语言,或者说使语言(动物也有)具有了人的语义,而不是相反。”[8](P236-237)将一个科学实证的问题,变成了一个逻辑思辨的问题。即令李泽厚的说法是正确的,还必得承认原始劳动是从动物的劳动而来。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其实并不难解决,这就是首先必须承认爬行动物的卵(蛋),没有爬行动物的卵(蛋),就不会有鸟纲动物的鸟(鸡)。没有劳动,也就不会有人;但是如果没有动物的劳动,同样也就不会有人的劳动。
——总而言之,既然承认了“劳动创造了人”,就必须承认动物的劳动,劳动既不是神创的,也不是天降的!
如果用“自由”、“实践”界定劳动(暂如李泽厚等说),那么所谓的“原始劳动”也不能因为其“原始”而排除在劳动之外。如果只承认劳动是人的特有的能力,那么是什么使猿的前肢变成人手呢?或者说,人手是怎样创造出来的呢?只有承认在人之前劳动(即动物劳动)的存在,别无他途。劳动必先于人而存在,也不是人所特有的能力。恩格斯追溯了劳动使猿变成了人的渐进过程:“手不仅是劳动的器官,它还是劳动的产物。”[1](P509)猿(动物)的前肢是劳动器官,由于不断地进行劳动,从而改变与改善了前肢的功能与结构,使之更具有(人)手的特点,以至于达到今天这样完善的程度。这样,恩格斯便明确地解决了孰先孰后的时间顺序,即先有劳动的产生,后来才有作为劳动产物的“手”产生。换句话说,即在人类产生以前,劳动就在不是人的动物身上存在了。
但是,实践美学几乎割断了人与动物的全部联系,进一步扩大了笛卡尔所构造的人与动物的鸿沟,并不承认动物劳动的存在,他们把制造和使用工具作为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实践,主要讲制造和使用工具,这是本源。正是由于制造和使用工具,人才成其为人。”[8](P236)“从起源上说,人的实践活动不同于动物的生存活动,最根本之点在于他使用工具、制造工具,以进行劳动。”[7](P172)进而推出一个“工具本体”的概念,“我所强调的‘工具本体’是说人与动物的根源性的区别。”[8](P239)再将“工具本体”作无限膨胀化的推演,甚至包括了整个科技、工艺、社会关系、社会结构等等[8](P239),都是工具,而且是本体,使其成为一个在人类全部生活中几乎无所不包无所不在的概念,玩概念(定义)于股掌之中,可见其立论的主观性、随意性。
劳动是否一定要以制造工具使用工具来进行?至少在人类中有部分劳动并不需要工具来进行,如采集、如狩猎。如果这些在动物身上也有的活动,却不能叫劳动,在人身上却又能叫劳动,那是为什么?实践美学一直反复强调劳动是以征服、改造、支配自然为目的的,通过劳动实现“自然的人化”、“人化的自然”,就在事实上将自然作为对手。这些不是凌驾于自然之上的人类中心主义又是什么?
我们没有理由不承认动物的劳动,威廉·A·哈维兰指出:“生物学家发现古人类并不是使用工具的唯一动物。海獭利用石头来砸碎、打开蛤蜊,啄木鸟用仙人掌刺来探索树洞以获得昆虫,黑猩猩用细枝从土丘里取出白蚁。此处,大猿搭巢,海狸筑堤,迷人的亭鸟建花屋作交尾用,也是实例。”[9](P
105)
在劳动的问题上,实践美学走得太远了,他们将实践等同于劳动,极度膨胀了“劳动”的意义,再以自由自觉的活动来定义劳动。刘纲纪甚至认为“奴隶改造自然的劳动仍然是一种自由自觉的活动”[2](P
10),真有点叫人匪夷所思,奴隶的劳动并不都是改造自然的劳动(但是仍然只能称之为“劳动”),而是一种强制的、以生命和自由、尊严与人格为代价的“会说话的牲口”的劳动,一种“使劳动者变为畸形”的劳动,还能算得上什么“自由自觉”的活动?卓别林通过他的表演,将人变成了机器上的一个完全被动、机械的零件,我们真不知道这样的劳动还有什么“创造”、“自由”、“自觉”可言?既然如此,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以所谓的“自由自觉”的活动来否定动物的劳动?
三
哲学概念的实践(劳动)在实践美学那里变成了解决所有美学问题的万能钥匙。实践说诸家,虽然主张有差别,但在肯定“实践”(劳动)是美之根源上,却是出乎异常的一致。如李泽厚认为:“美从根本上、起源上,只是实践的产物,而不是人的主观精神的产物。”[8](P254)在实践美学那里,将劳动提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并往往把它界定为人的本质、美的本质,以此来区分人与动物。并进而断言,美是劳动创造的,人的审美意识是由劳动创造出来的,更有人直截了当地说:“劳动都是美的”。刘纲纪在《美学与哲学》一书中说:“谈到本书在美学上的基本观点,我翻来覆去讲的就是一个观点:劳动创造了美。”(《自序》)还认为“如果离开了马克思的实践观点,(引者按:应视为实践美学的实践观点)就会陷入唯心主义或机械的唯物主义,而且后者的最后的归宿,也仍然只能是唯心主义。”[2]
(P136-137)“劳动创造了美”,这是实践美学赖以安身立命的根基,也是实践美学对美的本质的认识论基础。
“劳动创造了美”是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基本命题吗?马克思、恩格斯对这一命题进行过论证吗?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似乎实践美学可以从马克思那里找到根据,这就是马克思的《巴黎手稿》。马克思的确在《手稿》中讲过“劳动创造了美”的话,对此,刘纲纪认为:“马克思说过:‘劳动创造了美’。这在美学史上,是一个标志着美学的重大变革的命题。”[9](P45)不少论者看法相似,向翔认为:“人类历史早已证明,美正是在人的劳动中产生并随着劳动的进步而发展、丰富起来的。”[10](P50)证明?谁证明?用什么证明?“早已证明”,早到什么时候?接下去所引用的恩格斯的话也决不是对向翔所提出的这一观点的证明。一个需要证明的命题,就这样变成了结论,对于美的判断已经作了先验的定位。因此,把马克思的一大段文字中出现的仅有的一句话作为标签直接植入美学,并不意味着就是正确地理解了、诠释了马克思的思想。
撇开《手稿》在马克思主义中的地位及由此引起的许多争论不谈,假定马克思的这句话不被曲解,且也成立,那么从逻辑上来说,“美是劳动创造的”中的“美”是周延的,“劳动创造”是不周延的;而“劳动创造了美”中的“美”是不周延的,“劳动创造”则是周延的,也就是说,这两个命题是不等值的,我们决不能由“劳动创造了美”必然地得出所有的美都是劳动创造的。因此,马克思讲的话是正确的,他还讲了另一方面,它(“劳动”)“却使劳动者变为畸形”,也由此足证,“劳动创造了美”并不具有全部的、普遍的意义。
但问题的关键还在于此:马克思所说的“劳动创造了美”中的“美”到底是指什么,搞清楚这个问题才是最根本的要义。
马克思是这样说的:“当然,劳动为富人生产了珍品,却为劳动者生产了赤贫。劳动创造了宫殿,却使劳动者变为畸形。劳动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而使一部分劳动者变成机器。劳动生产智慧,却注定了劳动者的愚钝、痴呆。”[11](P98)从上面的行文可以看出,所有的宾词都是实词,“珍品”与“赤贫”对举;“宫殿”与“贫民窟”对举;“美”与“畸形”对举……它们都是作为实体概念运用的,是一种可以通过感官认知的具体实在。据此,我们只能认为,马克思从政治经济学(不是美学)的角度阐释了“劳动”,他在这里所讲的只能是劳动创造了美的产品、美的事物,而不是指产品的美,事物的美,更不是指美学理论层面上所指的那种泛化的、抽象的美——这是一个可触世界之外的抽象概念。此美非彼美,许多论者将其提升为“美学”中的“美”,这种明显的偷换概念的做法竟然也能大行其道!“美”是一个实词,但在美学层面上的“美”,它的抽象性比起许多虚词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它是指所有具有美的事物的共同特性,并且这种特性很难得到公众的普遍一致的认同,往往会因人而异,不然不会“美是难的”。
再者,顾名思义“创造”必须是无中生有,美作为事物的一种本质属性,是不能创造出来的,所能创造者只能是美的事物(产品)、美的形式。
美之根在自然,在生命(不仅指人的生命)。人首先是以个体的感性生命为基础的,实践美学却以“实践”压抑感性生命,造成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膨胀,工具理性的泛滥。生命是比劳动(实践)更为本真、本源的东西。没有生命,什么劳动(实践),自由,完全是一句空话。实践美学实际上已经很难将自己的理论贯彻到底。在论述到具体问题时,常常会出现顾首不顾尾、前后矛盾,难以自圆其说的情况。
且看李泽厚对一些具体问题是怎样论述的:
(一)1、“黑格尔有句话很深刻:动物性的那种个体性是没有什么区别的。”[8](P291)
2、“动物也有‘个体’的独特性,那是动物的个性。”[8](P365)
(二)1、“人的心理不同于动物心理。”[8](P250)“如果没有原始的巫术礼仪活动,没有群体性的语言和符号活动,也就不可能有区别于动物的人的心理。”[7](P477)
2、“现在心理学还很不发达,人的心理和动物的心理都还没有区别开来。”[12](P46)※※
※※在美感的结构中,心理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早在1979年甚至更早,李泽厚便言之凿凿地认为人的心理不同于动物的心理,但到了2002年2月7日,李却又认为“人的心理和动物的心理还没有区别开来”,不过是将原因归之于“现在心理学还很不发达”,难道在近30年之前的心理学还要比现在发达?
(三)1、“我认为人跟动物的区别就在实践。……人的活动之所以叫实践,根本的就在于制造工具、使用工具。人是通过工具来征服自然的。“[8](P3)
2、“我不是人类中心论。人类中心论是以人类征服大自然、人类统治自然为特征。我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8](P220)※※※
※※※人与自然的和谐是一个大课题,不是小小的几幅中国山水画能说明问题的。当人们肆无忌惮地征服、改造、支配自然(亦即实践派美学所津津乐道的“实践”、“劳动”)的时候,都遭到大自然无情的报复,还有什么“人与自然的和谐”可言?许多时候,要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需要无为而治。
(四)1、“我认为人是一种超生物的社会存在物。”[8](P220)
2、“人化自然不只是指我们通过科学技术加以改造的外部世界,它也包括人的情感,人的动物性,,即人的内在自然。“[8](P215)
3、“我认为人性是社会性和生物性的融合。“[8](P102)※※※※
※※※※看来李泽厚还是承认人的动物性的,不过要通过“实践”将其“化”为“超生物性”,
这个过程现在完成了吗?显然没有完成,那么,“人是一种超生物的社会存在物”便是一句美丽的谎言;至于在“现在”的“从前”则肯定不是;在“现在”的“后来”呢?至多只是一种“设想”,还不能就此得到证明。如此来建构一种理论,能包含多少真理的成分?
……
诸如此类的例子,李泽厚的著作中甚多,不可能一一枚举。这些相互对立、矛盾的判断,真让人无所适从,仿佛如坠迷魂阵,不知什么才是李泽厚所要表达的真正的思想,也不知道是哪个李泽厚驳倒哪个李泽厚。说严重一点,李泽厚实际上是在玩概念,玩学术,见招拆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被逼入穷途末路时,哲学是唯一的可以逃遁之路,是防空洞、挡箭牌。因为“哲学总想些大而无当的问题”(李泽厚),[8](P337)因为这时就有了论者的主体性,而置科学性于不顾。他“相当赞赏“法国著名哲学家德累兹写的《什么是哲学》一书的看法:“哲学的功用就在制造一些基本概念去‘想’世界。”[8](P257)看来他就是这样做的。虽然他也承认“应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来解决一些社会科学方面的问题,改变我们社会科学状况,我觉得不仅是允许的,而且是应该的。”[13](P30)但又承认:“我的哲学很少谈自然界的问题,特别是自然科学问题。”[8](P225)即使实践美学的核心“自然的人化”和“人化的自然”也只能是“梦”,“大概必须在衣食住行高度丰实富足的二十一世纪,也才可能真正被提上日程?”[13](P292)这句十一年前说的话使人感到一种无奈的悲剧的况味。
一种理论它的生命力在于经得起科学的检验,历史的检验。人类的一切思想成果都离不开自然科学的进步与发展,美学无权例外。美学如果不尊重科学,科学也就决不会尊重美学,实践美学的悲剧性正在于此。
实践美学肇始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正名于文革结束后拨乱反正前。实践美学不是学术自由的产物,而是畸形的政治的产物,很难设想,在那个一切都与政治密切结缘、政治畸形的年代,会诞生出实践美学这个圣洁的婴儿,即使后天的“矫形”、“修补”,也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其基因的缺陷。一种画地为牢的封闭的纯思辨的理论框架,虽然能使其主流一时,却不能主流永远。美学理论多元化的出现,对于实践说诸多批评的蜂起,即在动摇着实践美学的霸主地位,这也许是对实践美学的“劳动创造”说所开的一个历史玩笑?
注释:
[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2]
刘纲纪.
美学与哲学.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
[3]
苏珊·朗格.
情感与形式.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4]
刘骁纯.
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
[5]
刘叔成等著.
美学基本原理.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
[6]
施昌东.“美”的探索.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7]
李泽厚.
批判哲学的批判.
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8]
李泽厚.
走我自己的路(对谈集).北京:中国盲文出版社,2002.
[9]
威廉·A·哈维兰.当代人类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10]
向翔.
恩格斯的劳动发展史论与美学研究的锁钥.思想战线,1991(2).
[1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
[12]
李泽厚
戴阿宝.美的历程——李泽厚访谈录.文艺争鸣(长春),2003.(1)
[13]
李泽厚.
走我自己的路(杂著集).北京:中国盲文出版社,2002.
2003.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