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还原论”

——对姜桂华《美学研究中的还原倾向质疑》的反质疑

肖世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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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生物美感、生命美学出发,能否得出动物有美感的结论 ?看来要承认动物有美感,还有一个禁区和雷区,似乎承认了动物有美 感,就是还原论,并且还是资产阶级的、唯心主义的!

   当然,由此,我们不能不考虑到如下问题:人有无生物性?如有 ,人的生物性与动物的生物性是什么关系?生物性与社会性又是什么关 系?这二者之间,生物性又处于什么位置?承认动物有美感 ,是不是还原论?辩证唯物史观是承认了还是否定了人的生物性 ?承认人的生物性在现实上和理论上到底有什么意义?等等 。真理往往诞生于一百个问号之后,如果这些问题得不到很好的解决 ,那么我们就不可能在动物有美感的问题上突破禁区,冲出雷区 ,而到达真理的彼岸。

   在谈到所谓“还原论”的时候,我们不能不提到前苏联阿·穆 ·卡里姆斯基的《社会生物主义》一书,这本书被列入前苏联 《批判资产阶级意识和修正主义》丛书,读一读这本冷战时代的哲学著 作,也许对于我们今天美学思考不无意义。在这本书中 ,对于作为社会生物主义首要表现的还原论的批判,当然首当其冲 。显然,还原论是一顶颇为吓人的大帽子,因为在卡里姆斯基看来 ,包括还原论在内的社会生物主义,“在思想政治方面 ,则是努力在理论上为现代资产阶级的这些和那些社会实践服务。” ①在卡里姆斯基眼中,不管生物社会主义者(包括还原论者 )主观动机如何,他们都由于“明显地表现在它的直接的反马克思主义 和反共产主义的立场”(第237页)而起着意识形态的作用, “乃是从一定的阶级立场对当前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现象进行概括的形 式”(第253页)。由于“社会生物主义完全符合帝国主义资产阶级 的思想政治需要”(第273页),因此,“揭示和批判社会生物主义 的各种见解,是同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作斗争的迫切任务。” (第274页)由此看来,还原论还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政治概念 ,它已经深深地卷入了意识形态斗争的旋涡,并且成为一个带根本性的 立场问题。美学与哲学的密切结缘,而哲学又是“斯大林所说的马克思 主义”(刘纲纪语),这就决定了美学研究者对其象对瘟神一样 ,避之唯恐不及,如果被谥之为“还原论”,那就厄运难逃了。

   什么是“还原论”?卡里姆斯基对此作了一个他的说明: “形而上学的还原论(用‘机械论’一词来表示它总嫌太窄 )则是把低层次的规律提升到较高层次的规律性级别中 ,用前一种规律性来代替后一种规律性。”(第18页) “这些迷误中最流行的一种就是把社会性归结(还原)为生物性 ,用后者取代前者。”(第13页)卡里姆斯基既否认人的生物性 ,又否认动物的社会性。他武断地说:“人的社会行为不是由生物因素 决定的。即使是人的极端饥渴,也并不改变这种作为社会需要的现象的 性质。”(第43页)在他看来,动物的需要喝水,与人需要喝水 ,这两种行为之间有着本质的不同,因为“即使是人的机体需要 ,或有机体的需要,也不具有生物性质。”(第42-43页) ,由此完全彻底地否定了人的生物性。他引用加尔佩林(1976 )的话说“人是没有生物需要——没有本能的”。(第43页 )卡里姆斯基意犹未尽,又进一步引用K·K·普拉托诺夫的话来确证 自己的观点:“人是社会性的,不仅生来如此,而且天生如此 。他在成为胎儿时就已经是社会性的。”(第59页 ,着重号系引者所加。)社会性是彻底了,可是也把辩证唯物史观彻底 抛弃了。但他并不能将自己的理论贯彻到底,他在评述狼孩帕斯卡尔的 情况时,却又作出了另外一个相反的判断:“它证实了这样一个可靠的 科学结论:象帕斯卡尔那样始终没有社会化(社会化过程也许曾经开了 头,但中断的结果使人的属性迅速退化)的孩子是变成动物了。” (第46页)帕斯卡尔既然在成为胎儿时,就已经是社会性的了 ,那么,怎么能说他始终没有社会化呢?虽然他用“也许 ”对此作了所谓“退化”的说明,但他又用自己的注释否定了这一说明 :“波尔什涅夫认为,如果人的大脑曾经在某种程度上被社会化触动过 ,那它就不会丧失这个量并退化到动物状态。”(第279页 )卡氏的思维混乱和语无伦次,真到了令人非常吃惊的地步 。看来他是决心把人的生物性抛弃到底:“盲聋哑人只是从生物性质上 说属于人类,但并不具备人的心理、思维、不会人的语言”, (第47页)“未经训练的盲聋哑人和动物的生命活动的类型本质上相 似”,(第48页)因而处于一种“纯生物作用的状态”(第48页 ),这样“他在成为胎儿时就已经是社会性的”结论 ,又再一次被他自己推翻了。不是卡里姆斯基不想把自己的理论坚持到 底,而是他根本不能坚持到底,因为他所面对的是科学和真理。

   在《社会生物主义》一书中,卡里姆斯基多次提出反对在自然科学和哲 学著作中使用这样一类的术语:动物的利他主义、动物的利己主义 、动物的社会生理现象、动物的社会机制、动物语言 、森林的羽毛朋友、猛兽的残忍(狡诈、凶狠)、善恶的动物等等 ,因为这些都是社会动物行为主义所固有的还原论。由此 ,他就为我们研究动物设置了一个语言运用的禁区。我们除了可以研究 动物的骨骼、肌肉、神经等——即使这样还不行,必须用其它的词语代 替,以示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其它方面再也不能有所作为了 ,而动物呢,则成了活生生的一堆肉。进化论的崛起与发展 ,以及兹后所遭到的激烈反对,充分说明了这种自居为正统的思想是多 么的顽固和保守:“如果进化论仅限于讲人体结构的话 ,是不会引起大风暴的。当进化论还主张低等动物也分享有人的情绪 ,内驱力以及他的运动和智慧能力时,那么人在动物界塔尖上的特殊地 位就受到严重怀疑了。”这一结果必然引起下面的结果: “为了证实动物在什么程度上表现出任何在人类都会叫作是智慧的行为 ,需要进行对不同动物种属智慧能力的详细分析和描述 。对许多人来说,这就意味着,描述人类行为的术语将直接应用到其他 动物身上。”

   人类思想的成果是多样的、丰富的、发展的,决不是单一的、枯燥的 、停滞的,各种不同的学术观点可以展开自由的争论和讨论 ,而卡里姆斯基,却以一种咄咄逼人、唯我独尊的架势 ,对人类丰富的思想成果予以简单、粗暴、无理的否定 ,名为马克思主义的,实际上是与马克思主义大相径庭的 。我们不能在纯思辨的象牙塔中研究问题、解决问题,综观该书 ,绝少引用能够证明自己观点的实证材料,不需要事实,不需要逻辑 ,在思想的空壳里寻求答案,往往是这些“理论”的共同特点。

   对于所谓“还原论”(机械论)的疑惧,也许是一些人不敢承认动物有 美感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如果承认动物有美感,在有些人看来 ,那就意味着将人拉回到动物的水平,岂不是面临着“还原论 ”的万劫不复的万丈深渊?但是,勇者无畏,尊重科学、追求真理的 ,大有人在,还是有不少的美学研究者,突破禁区,提出了一些与主流 美学不同的观点、见解、看法。在这方面陆梅林、潘知常、汪济生 、祁志祥等在这方面作了一些有益的尝试与探索。对此 ,有不同看法者便称之为“还原倾向”,例如姜桂华便写了一篇题为 《美学研究中的还原倾向质疑》一文,这篇文章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它对陆梅林等在美学研究中的所谓“还

原倾向”“一一指出并提出质疑”。(《质疑》)姜桂华可能深知, “还原论”一词在意识形态上的份量,所以改为比较委婉、审慎的 “还原倾向”一词。什么是还原倾向?她的解释是“即把仅仅属于人的 ,对人来说才有意义的一些审美现象还原给自然界或动物”(《质疑 》),“把属于人类的东西还原给自然界或把人拉回到动物的水平。 ”(《质疑》)这样一来,所谓的还原倾向与还原论并没有实质的区别

   我们认为,现象与本质互为表里,同时又相互依存。列宁说过 ,现象是本质的。动物有着许多与人类相似的行为,(请注意 ,这里没有说,“人类与动物有着许多相似的行为” )也算是相同的现象吧,如前文所言,性行为,在动物则为交尾 、交配,在人则为性交,难道用这些词语就区分了人与动物 ?就说明了不同样具有生殖繁衍这一本质?或者竟如卡里姆斯基所说的 ,同为饥渴,需要喝水,在人与在动物都有着本质的不同?

   对于这篇文章,需要商榷的内容太多,不可能一一指出 ,否则又是另一篇文章,这里仅就用“美的规律”来否定动物美感的问 题作一些驳正。对于这一问题,姜文中提出了“把美的规律视为在实践 活动基础上形成的属人的规律”(《质疑》)的主张 ,这里应该搞清楚的是两个问题。首先,是否应该将美的规律还原给自 然界?对,应该还原给自然界,不管是自然的、社会的、科学的规律 ,它们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们可以发现它,认识它 ,掌握它,顺应它,运用它,但却不能创造它,因为既然是规律 ,它就只能外于人、先于人而存在,这是一个起码的常识 ,除非你不承认它是规律。美的规律作为规律,同样也必须具有规律的 规定性,不可能因为人没有认识它而消解,也不可能因为人认识了它才 存在,更不因为有了人的实践才把它创造出来。姜桂华认为 ,美规律之所以不同于人的规律,是因为它是“属人的规律”。其次 ,所谓“属人的规律”,姜桂华对此的解释说明是,因为一些自然规律 “其美的属性正是人赋予的”、“是指对人说来才有意义的规律”。 (《质疑》)事物的属性是其本身所固有的,并不是人所赋予的 (人可以描述它,但决不是赋予它)。如果按照姜文的逻辑 ,天体运行的规律也是人赋予的(的确,动物能懂得什么天体运行? ),那么是否也“属人的规律”呢?根据姜文所提出的“理由” ,我们同样可以说,天体运行的规律,与美的规律一样 ,都是人赋予的,因为人可以不叫它为“天体运行的规律” ,而叫它为别的什么,自然而然地也就应该是“属人的规律”了 。其实属性本身即具客观性,明显可见的是,如一个事物的物理属性 、化学属性,乃至生理属性、生物属性等等,都不是人所赋予的 。人再怎么“赋予”,也不可能给液态水赋予固体的属性 、能够氧化的属性。同理,对于事物的美的属性,也不能由人来 “赋予”。

   规律,本身即具有客观性,它是事物本身所固有的、本质的 、必然的联系。不管是“美的规律”还是“属人的规律” ,既然都是规律,那它就只能是客观的,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 ,它是不能靠人创造出来的。“人的规律”与“属人的规律” ,并不能改变“规律”本身的规定性。按照姜文所言,“属人的规律 ”是指对人说来才有意义的规律,凭什么说美的规律仅对于人说才有意 义?如蝴蝶之美,人是可以欣赏的,但难道对于它那个物种就没有意义 ?再者,人类本身生理、心理诸方面的规律,肯定地说对人来说才有意 义,(不然生命就会衰竭,乃至死亡,其意义更为重大 )也当属人的规律。不仅如此,即使是生物进化的规律 ,天体运行的规律等等,对于人乃至人的生命都有意义 ,按照姜的界分,也当为“属人的规律”。二者既难以区分 ,也就不存在“把二者等同理解”的问题。其实按姜文的意思, “属人的规律”是可以创造的,而“人的规律”则是不能被创造的 ,这才是姜文所谓的二者不能等同理解的理由。从属人的规律这一虚构 的前提出发,断言:“没有区别于动物的,类存在意义上的人 ,谁来判断它是美还是不美呢?”(《质疑》)——实际上就回到了我 们所要论述的主题,这就是无条件地从一个不证自明的人是审美的唯一 主体这一规定前提出发。为了证明“美及美的规律根本不可能不与人的 生活相关而存在”《质疑》),她引用了普列汉诺夫所举的在遍地是花 的环境中,原始部族不用植物打扮自己的例子,这为许多论者所津津乐 道并多次援引,以此否定原始人的美感。但是这个例子究竟能说明什么 问题呢?因为普氏所举的例子只是一个考古挖掘材料 ,能否用植物打扮自己,也由于植物较毛皮骨骼等容易腐朽而难以得到 实物的证明,即使证明了这一点,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难道遍地是树叶,便要用树叶打扮自己?遍地是青草便要用青草打扮 自己?遍地是木头,便要用它制成唇盘来打扮自己?

   的确,我们似乎也应该承认动物不能鉴赏云霞草木之美— —其实不尽然,爱看电视的猴子看到绿色的森林便会发出欢快的吱吱叫 声——但是也并不能由此否认动物的美感。“美其所美,各美所美 ”对于人来说是如此,对于动物来说,何尝又不可以如此?

   姜文在批驳祁志祥关于动物有美感的说法时,对于美感作了一番非常生 动的描写:“感知格外敏锐,联想异常丰富,情感波澜起伏 ,想象飞腾,理解迅速而深刻,似不假思考但直抵事物本质 ,而且感知、联想、想象、感情、理解心理机能之间形成了互渗互生关 系,在相互引发下协调运动。处于美感状态中的人往往有一种在寻常状 态下难以体验到的人生境界开悟感、超迈感、焕然一新感 ,他所获得的是精神的愉悦和情感的升华。”(《质疑》)又是 “敏锐”(迟钝的人无),又是“丰富”(简单的人无),又是 “协调运动”(肌体残障者无),又是“畅通无碍” (心因性疾病者无),什么这“感”、那“感”的,还嫌美学上杜撰的 概念不够多!对于美感所达到的境界更是一种出神入化的描述,真是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但这只不过是一种升腾到理性 王国的太虚幻境,真正如彼所述,恐怕能够达到美感境界的,真是 “天下之大,能有几人欤?”

   承认动物有美感,决不是将人的美感还原为动物的美感 。美国人类学家诺尔贝克(Norbeck,1974年 )认为最近几十年,可以被称为人重新发现自己动物本性的时期 ,即使在顽固的阿·穆·卡里姆斯基那里,还是不得不承认 “并不是任何把高级的东西归结为低级的东西的做法都是还原论。” (第18页)他引用B·A·恩格尔哈尔德院士的话说: “恢复还原论作为生物学中的分析研究和说明方法的名誉 ,为生物科学的发展开辟了广阔的前景。”(第17页 )承认动物有美感,并没有降低人类高贵的身份,只不过是说,一 、人的美感是从动物特别是高等动物的美感发展而来;二 、人的美感本质中包含着动物的美感;三、动物的美感并不是人的美感 的全部,只不过是其中的低级部分,虽然如此,仍为美感,不为快感。

   其实,对于动物美感的承认,乃是科学发展的必然;人类正确认识自身 的必然;美学学科自身发展的必然;人与自然由对立走向和谐的必然 。因此承认动物有美感,决不是什么还原论,也不是什么还原倾向 ,只不过是恢复事物的本来面目与真相而已。我们重温一下普列汉诺夫 的一段话,也许不无益处:达尔文的动物有美感的结论 “也没有一个拥护唯物史观的人会加以反对。相反,他们每个人都把它 看作是对唯物史观的新的确证。”

注释

①阿·穆·卡里姆斯基:《社会生物主义》,东方出版社 ,1987年,第11页。以下凡引用该书只注页码。

[美]D.A.德斯伯里 D.A.雷斯林沙弗主编:《比较心理学》,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556页,第556 -557页。                                                                                          

载《沈阳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第6期,以下简称《质疑》 。                                   

《论艺术(没有地址的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73年,第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