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映生辉,还是自相抵牾

  ——评李泽厚美学的孪生概念“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

   汪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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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或许是无法回避当代自然和人的关系的严重失衡,并试图回应时代关于 恢复生态平衡的呼唤,李泽厚提出了“人的自然化”,作为对 “自然的人化(人力化)”的补充和纠正,并给了这两方面几乎相等的 美学地位。但“人的自然化”所描述的美,却不是由“人力”、 “劳动”创造的。所以,李泽厚提出“人的自然化” ,其实是向自己的根本性命题“美在自然的人化(人力化) ”发出了致命一击。

   关键词:人化、劳动实践、人的自然化、自相抵牾

 

   如所周知,我国实践派美学代表人物李泽厚先生的美学观 ,是以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有关思想为发端和基本资源的 。他的许多美学基本概念和语汇,都直接取诸其书。他关于美的最主要 命题:美是“自然的人化”,[1]p81)便是其中之一。关于“自然美”,他的定义几乎与前者完全一样: “美的自然是自然人化的结果”。[1](p102)本文所要探讨的,是他的另一个命题:“人的自然化”。[1](p102)

   人的自然化”,是李泽厚先生在阐述他的“自然的人化 ”的思想时提出的一个相关命题。我们对它的具体内含,做一些考察 。李泽厚先生自己是这样描述的: 

       “人的自然化”包含三个层次或三种内容,

   李泽厚先生的以上描述,是可以使人产生许多现实联想的 。但为了有的放矢,我们就不做铺展,而逐一观察一下上述三个层次的 内容。

   先看第一层次含义。乍看其内容是有一点惊讶的。因为就在同一本书的 前一页,李泽厚先生还在说道: “……现在毕竟是人进入征服宇宙怀抱宇宙的历史时期。所谓‘自然的人化 ’是极大地扩展了。”[1](p101)他的口吻是高度豪迈的。而在这里,他把“征服”和“破坏 ”那么紧密地前后相连,而且还说“不是去征服”,这使人顿时对由前 文传达给我们的对“征服”的肯定性价值判断,产生了疑惑 。但从整个内容上来看,第一层次内容还是言之有物的 。因为无节制的榨取自然、破坏生态、污染环境,已经成为现代人类极 为触目的害人害己的愚行。从美学的高度,加以清醒的认识和提示 ,当然是有针对时弊的现实意义的。其含有的合理的成分 ,也是无可置疑的。

   再看第二层次含义。粗看似乎显得相当平常。但看现实 ,人们埋没于都市喧嚣、局限于狭隘分工、斤斤于荣辱得失 ,和天籁自然、完整丰富、舒展豁达的人生的距离,不可以以道里计 。李泽厚先生在这里提示的这种生活内容和生活态度 ,就有了相当的合理性和现实意义,也确实是可以给人的生活增加丰盈 的情趣和美的享受的。

   最后看第三层次的含义。这一层次的内容,有一点费解、有一点玄 。我们不太清楚,人的身心节律,能够与什么样的自然节律 ,做怎么样的“吻合呼应”。也不知道,所谓的“人体特异功能” 、所谓的宇宙的“隐秩序”,究竟有多少科学根据。但若完全否定之 ,似乎也有些武断。不过,从现实效应来看,自然界的某些环境 、某些氛围、某些形态、某些动态、某些气息声音色彩 ,确实可以有利于、或者说能够诱导忙碌、浮躁的现代人的身心 ,相对摆脱一些环境、人事与世事的干扰,恢复到更放松、宁静 、自然、正常的状态。其调整、愉悦、陶冶身心的作用 ,也是不可否认地存在的。故而,也自然是有其合理性和现实意义的。

    总观上述三点,可以说,都还是有其积极的、现实的、合理的成分的 。李泽厚先生能够从美学的角度,加以发现,可以说是难能可贵。

   另外,从语言表述的角度来看,“人的自然化”应该算是一个很漂亮的 提法。和李泽厚先生原有概念的语言表述“自然的人化”相映成趣 ,显得很辩证、很对称。从敏锐的内容发现,到漂亮的形式表述 ,我们说,李泽厚先生在这里体现出了一种慧眼独具、匠心独运 ,恐怕也是不算过誉的。然而,这里是不是就没有问题了呢 ?我们还要扩展一下考察的广度和深度。 

  

   学术研究工作者都知道的一个常识是,保持统一性,是一个思想体系能 够成立的基本指标。当然,这虽是一个基本的指标,可以说又是一个极 高的指标。很多思想体系能够成立、而不被宣布过时或终结 ,就是因为它们的统一性还没有被击破。而一旦它们的统一性被击破 ,它们作为体系的价值,就宣告结束了。剩下的就可能是作为别的体系 的“零件”的价值了。很多人能够说出充满智慧的箴言 ,但是不能建构体系。构筑理论体系,要首尾相顾、前后统一 。体系是难的。李泽厚先生的实践派美学观,是否已经被作为体系来看 了,似乎尚无定论。但我们姑且先把它作为一个体系来对待 。而我们探讨的过程,也正好可以作为对这一设定的一次验证。

   前面我们已经对李泽厚先生的“人的自然化”作了较多的肯定 ,但那些还是较表层的。下面我们打算把这一“局部” ,放到他的整个理论系统中去,做一些检测。其实,人们不用为李泽厚 先生担心,他早已在他的整个理论系统中,为“人的自然化 ”安排好了位置。他是这样说的: 

   让我们以两个“公式”,来概括一下李泽厚先生打算向我们说明的这一 对关系,即:“天→人合一”和“人→天合一”。前者是改变“天” ,使之“人化”,从而“合于人”;后者是改变“人”,使人 “自然化”,从而“与天合”。这里似乎呈现出了简明而漂亮的关系 ,这一对理论建构似乎具有了相映生辉的建筑之美。

    那么,我们就从美学的角度做一些更深入的考察。

   首先,无疑的,这里,我们看到李泽厚先生已经给了“人的自然化 ”与“自然的人化”以对应、相等、甚至互补的地位。我们都很熟悉 ,在李泽厚先生的理论系统中,“自然的人化”是被确认为美的 ;那么,现在我们看到,李泽厚先生实际上又在确认了一种美,即 “人的自然化”。从互补的角度逻辑演绎,这应该是一个不言而喻的结 论。

   当然,如果把“对应”、理解成“对立”,那么,“人的自然化 ”的含义就是丑。我们这样说,并非向壁虚构。实践派美学的另一个主 要代表人物蒋孔阳先生就是作如此观的。这里,涉及截然相反的价值判 断,因此,事关重大。我们还是来看看蒋孔阳先生的原话: 

   很明显,在蒋孔阳先生的观点里,讨论“人自然化” ,几乎就是在讨论“野蛮”或“丑”的“本质问题”了。笔者相信 ,这决不符合李泽厚先生的意思。因为他对“对应”这个词的进一步说 明是相互“补充”和相互“纠正”。因此,由“人的自然化带来的应该仍然是“美”——作为对“自然的人化”的“补充的美 ”和“纠正的美”。

   不过,这样,就带来了一个变化:这个由“人的自然化”而定义的 “美”,应该是一种新的美了。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可以回顾一下李 泽厚先生对于他的“美”是“自然的人化”这一定义的反复辨析和认定 

   可是,在“人的自然化”的“补充”、“纠正”作用中产生的“美” ,却并不是由人力向自然施加“劳动实践”的结果。这个是由人移动自身,向自然接近产生的。我们如果再逐一回顾一下李泽厚 先生前面所描述的“人的自然化”的三个层次含义,应该能够更加确认 这一点。而且,进一步的思考,使我们看到,当李泽厚先生在向我们描 述他的“人的自然化”时,事实上已经默认了这种非“人化 ”带来的美的可能、甚至存在。为什么这样说呢?

   透过语言的表层,当我们对事物的过程做实质性的观察时,应该知道 ,尽管我们可以看到“自然人化”的过程,但“人化”了的自然 ,其实仍然还是自然。尽管我们也可以看到“人的自然化”,但 “自然化”了的人,其实也仍然是人。而人,毕竟来说 ,总是处于事件、过程的中心的。毕竟,人是有生命的;而自然 ,从总体上说,是无生命的。人向自然的“化”,不可能是没有限度的 ,也不可能是全面的。毕竟,人总不能向自然的无生命状态“化 ”过去吧!所以,人向自然之“化”,必定是有所扬弃、有所选择的 ;而且,人在自然中所选择的,还恰恰是自然中那些更能激发出人自身 中的生命活力的东西。在“人的自然化”中,美的出现 ,是由人与自然间在某一性质、或某一局部上实现的谐调、共振促成 。而且,此时的“自然”是以“人化”的“对应物”和“补充”、 “纠正”者的角色身份出现的,依据李泽厚先生的这种“规定性 ”进行逻辑演绎,这个“自然”本身当然必须是未经人化”、“人力化”的。否则,岂不是成了“人化”的“自我循环” ,从而又取消了“人的自然化”?(笔者并不认为情况如此绝对 。但我们现在是在以李泽厚先生确立的前提,逻辑地演绎它的必然结果 。)所以,李泽厚先生引进“人的自然化”产生的美 ,从审美对象的角度上来说,就是他承认了自然界可以有一种未经 “人化”、“人力化”、“实践化”、甚至“广义人化” ,就以本色自然的形态存在的美。

   还不仅如此。上面,我们已经谈到,在“人的自然化”中,美的出现 ,必然说明了人和自然间产生了某种谐调、共振。进一步思考,这种 “美”的谐调、共振,还可以启发我们产生一种双向的“发现” 。前面我们已经谈到的是,我们从这种谐调、共振中 ,首先发现了自然中某些虽然还未经人力改变,却已经能够合乎人的价 值尺度、或审美尺度的部分的存在。现在当我们进一步思考 ,又可以觉察到自然中那些“美的部分”的被发现,是由于人对自身的 某些属性成分、或某种生存状态作了改变后才带来的 。也就是说在人的身上并不是所有的属性、或状态都是无可非议地值得 肯定的。否则,人何必还要向自然“化”呢?因此,当李泽厚先生确认 了“人的自然化”的美学地位时,就意味着他也指认了在人的身上有应 该被改变、甚至扬弃的部分的存在。那么,这实质上也就说明 ,并非是人对自然的一切“人化”、“人力化”、“实践 ”都必然地导致美的产生的。

   不过,李泽厚先生如果是一个严谨的思想体系的建构者 ,他当然不应该以默认的方式来对待“人的自然化”中所蕴涵着的上述 美学原则。他不应该回避以表述明确的理论的方式来回应这样一个严峻 的问题:他的“美在自然人化说”,将如何包容、消化、从而“统一 ”(李泽厚先生非常喜欢使用的用来为自己救急、解困的词。 )这种非靠“人化”、非靠人力的“实践”、甚至也非靠 “广义的人化”,而仅仅靠发现自然、靠向自然的“接近” 、甚至靠把人向自然“化”或“异化”,从而产生出来的“美”呢 ?很显然,正是李泽厚先生自己引进的“人的自然化 ”这一提法所必然包含的逻辑内涵,与他的“美在自然的人化说 ”的逻辑内涵冲突了,或者更明确地说,是把他的“美在自然的人化说 ”的错误给突显了出来。他常常采用的那种“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到哪山唱哪山歌”、“泥糊的萝卜洗一段吃一段 ”的理论体系建构方法,使他于不知不觉中忘却了自己的关于“人力 ”、“实践”、“劳动”在美的产生中有不可或缺的位置的观点 。李泽厚先生无意中自己向自己的根本原则,发起了一场挑战 。他给了“人的自然化”以太重要的“半壁江山”的理论地位,因此 ,他对自己的这场挑战,不能不说,实际上是相当深刻而严峻的 。因此,如果从维护他的整个实践美学体系的完整严密这个“大局 ”来看,他对“人的自然化”的这个“局部”、或者叫“方面 ”的精心结构,就不但不能看作是匠心独运、相映生辉的佳构 ,恐怕反而只能算是弄巧成拙、自相抵牾的败笔的。

  

   从前面的分析我们看到,李泽厚先生关于“自然的人化”和 “人的自然化”的思想,其实还并未成熟,还没有实现一个学说所必须 达到的内在统一性。可是他已经把它做成一个漂亮的形式 ,并作为一个思想“成品”推到我们面前。他的这一做法 ,恐怕和他的一个治学指导思想有关。这就是“以美启真” 。他曾经这样转述过一些科学家的话: 

   我们不知道李泽厚先生是否注意到了上文中的限定性用语 “令人惊讶的”“有时候”,他似乎将之作了普遍的认定 。这是否准确?而且,如果获得的“深刻的真理”,果真是真理 ,那么,她最终也还是要靠实验——更先进、更精密 、更科学的实验来证明的。否则,真理和谬说,将无以获得最终的鉴别 。这本不是一个特别难懂的道理。但李泽厚先生似乎没有看到这一点 。他又在习惯性地为他的“灵感”寻找哲学的依据:

        以上这些论述,使笔者感到,李泽厚先生是否在提倡科学家们用艺术家 们的艺术创作手法,去进行科学研究?笔者并非认为两者间完全不可类 比,但李泽厚先生的说法中包含了太多似是而非的东西。

   笔者只想指出一些至关重要的不同。首先,科学,总的定位,是手段 ,是工具;而美,却本身就是目的。这就决定了其二 ,科学的本职的任务和目的,是准确把握客观事物的运动规律 ,而不是美。所以,科学所必须遵循的前进轨迹,是客观事物的内在结 构及其运动方式。稍有偏失、主观,便可能完不成她的任务 ,达不到她的目的。那她的价值就会为零。对于科学的结论来说 ,她具不具有美好的形式,并不重要。当然,如果她既真又美 ,肯定皆大欢喜。但如果她真而丑,人们仍然会万分珍惜 。如果要在华美的谬误和残酷的真理间作出选择,科学家们的选择永远 是后者,就说明了这一点。美就不同了,她本身就是目的 。衡量美的是人们的“内在价值尺度”。艺术家以创造美为目的 ,他们工作所必须遵循的轨迹,却主要在人们的心理、甚至生理结构 ,及其运动方式中。最显著的表现是,对于艺术来说 ,含有真理的虚构,甚至不含有真理的虚构,都是能够被认可的 ,甚至还可能获得极高的赞叹和评价。由于上述原理,几何学教材 ,是不能当作图案作品来创作的;人体构造的教科书 ,也很难以人体艺术作品的方式来表述和表现。科学论文 ,如果它也会表现出美,那就是正确、简洁,和以准确为最高要求的贴 近规律的规律性表述。但如果它采取了《诗经》作品《蒹葭 》那样的表现方式,遵循情感运动的规律,文句复沓、一咏三叹 ,恐怕就会被认定为不知所云,更难获得好的评价的 。如果外科医生操刀之际,不是循着患者复杂的生理结构行进 ,而是遵循着音乐节奏的要求,引起的只能是惊慌和恐惧。何美之有 ?如果军人在作战之际,不是根据战场敌情和地形地物 ,遵循军事规律,从事复杂的战术动作,而是根据舞姿美或舞台造型美 的要求动作,那后果除了失败、伤残和死亡,岂有他哉?当然 ,准确深刻地把握客观事物的规律,最终还是为了有效地创造美 。但科学如果偏离本职去直接追求美”,就不但不是对美的尊崇,反而是对美的背离 。因为这会实际上干扰人们有效地创造、生产真实的美。

    回到我们的问题上来,笔者感到,李泽厚先生的理论系统 ,虽然问题不小,但往往却具有十分对称、漂亮的文字表现形式 。这种表现形式的最初发轫,究竟是启动于对事物本身辨证关系的深入 思考,还是出于对对称性文字形式美的习惯性爱好?现在看来 ,恐怕是后者。因为,它们的和谐只停留在外表,而内部却不但没有取 得逻辑的统一性,还常常正相抵牾。本文所讨论的“自然的人化”和 “人的自然化”,只是其中的一个具体“案例”而已。它说明,所谓 “以美启真”,是有些一厢情愿的。毕竟,美学、哲学和科学的研究不 是文字游戏、对联或骈文的创作。合乎事实、合乎逻辑 ,是它无法违逆的底线。否则给予它的评价不能不是:华而不实 、美而不信。

   如果李泽厚先生不能驳回我们的批评,那他将有两条自我调整之途。

   其一,为了维护自己的理论系统的逻辑统一性,舍弃“人的自然化 ”的提法。这里,我们又要提到蒋孔阳先生。在实践派美学家中 ,蒋孔阳先生一般来说,比较重视感觉经验。在他的论文和著述中 ,一般都比较注意对审美感觉经验描述的贴切性。表现在他对 “自然的人化”做了精神性活动的解释、以及他肯定异化劳动也能创造 美的阐述中。但由于他的实践派美学的理论核心定位不准 ,他的重视感觉的特点,反而使他“理论系统”显得缺乏“系统” 、缺乏统一。尤其是他后期的一些企图弥补实践派美学的不足的努力 ,更是这样。而李泽厚先生和他不同的是,相当坚决地维护实践派美学 观的逻辑统一性,甚至不惜削足适履,或隐身抽象概念的迷雾 。但这一次我们碰到的情况却恰恰相反了。前面的引文使我们看到 ,蒋孔阳先生反对“人自然化”的提法;而李泽厚先生却以 “人的自然化”为自己的得意之作。从逻辑上讲,蒋孔阳先生的主张是 坚持了实践派美学的理论统一的;而李泽厚先生却显得自相矛盾了 。自相矛盾是一个理论体系的大忌,可以等同于自我瓦解。所以 ,李泽厚先生要挽救自己的实践美学体系的统一性,采取“壮士断臂 ”之法,舍弃“人的自然化”之说,似乎是一条捷径。

   不过笔者却不太赞成走这一“捷径”。原因在于笔者前面已经谈到过的 ,“人的自然化”这一提法本身,还是相当合乎事实、合乎道理 、有相当的现实意义的。我们调整一个理论体系,目的不在于维护它表 面上的统一、更重要的在于使它正确。所以,重要的是纠正错误的部分 ,而不是削足适履地砍去正确的部分。笔者以为,更恰当的办法 ,还是其二。

   其二,就是保留“人的自然化”的提法,而对“自然的人化 ”这一命题,作内涵上的重大调整、变革。仍以“壮士断臂 ”之事为喻。如果“壮士”双臂无力的病因在胃肠患疾 、消化系统吸收不好,那么,给胃肠“动刀”岂不更对症下药 ,何必取“断臂”之举,错上加错?在笔者看来,李泽厚先生的 “自然的人化说”的根本性谬误,就在于不留余地地把“人化 ”界定为“人力化”、“实践化”,把生命主体为达到生存目的 、满足自己的生命感觉需求,而使用的“手段”和“工具”——人力 、劳动实践(包括使用实体性工具的劳动实践)——看作了目的本身 。这就使生命本身的感觉和美之间产生了一个奇怪的“间隔”:手段 、工具(人力、劳动实践)本身“美”了,而它们给主体(“人” )带来的生命感觉的满足感,却不能叫美感,只能叫快感 、甚至只能叫生理性快感。李泽厚先生没有看到,美是不能无条件的附 着在“人力”、“劳动实践”上的。这个条件就是,它们是必须能够给 主体带来生命的直接的满足感和快感。当它们不能给主体带来这样的感 觉时,它们的美就会消失。实际上,它们的美,只是生命主体生命感觉 满足感的延伸,和爱屋及乌的原理一样。根本性的环节在于生命主体生 命感觉的(当然是和生命主体的复杂构成相应地丰富的)满足 ,也即她和周围世界契合、协调关系的达成。即使没有“人力”和 “劳动实践”介入其间,只要达成了这种关系,美和美感就会出现 。至于“人力”和“劳动实践”本身是美还是丑,却要看它们对那种契 合、和谐关系的是促进,还是破坏。那种破坏生态的“人力行为 ”和污染环境的“劳动实践”,就不但不是美的,而且还会成为丑的 。性质转变的关键性环节,正在它们导致了人和自然 、世界关系性质的逆转。 

   从这一角度来看“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就不会那么别扭 、抵牾了。其实,生命能够在大自然中生存、进化几十亿年 ,人类能够发展进化至今,最清楚地表明,人和自然的契合 、协调关系,已经基本是存在的。李泽厚先生的所谓“自然的人化” ,也不过就是,人类再通过自己能动的努力,使这种契合 、协调的程度提高而已。这并不意味着美的从无到有 ,而是从美到更高的美。我们,也许尤其是实践派美学家们 ,应该记取“桅猴藐海”的故事。人类不应该象那只船上的猴子 ,因为自己爬上了桅杆,就觉得自己和生命之舟上的其他物种绝然不同 ——那只不过是攀登能力造成的距离;更不能无视、甚至藐视大海的力 量。因为如果没有大海以浮力仁慈地托住生命之舟,猴子根本就不可能 存在于这个世界,更何容它在桅杆上胡折腾?

   况且,人类的能力和智慧是逐步提高的、有限的、甚至常常还会是误入 歧途、适得其反的。体脑失衡、工具依赖、分工局限、人事纷扰 ,等等,种种媒介、手段、工具,把作为生命体的人 ,和他最本源的生存环境——自然,距离时时拉大。于是 “人的自然化”,便从另一侧展现它本身的美和魅力 ,吸引人们从种种的“异化”状态中,把生命和世界的契合、协调 ,调回到、甚至提升到一种更基本、更自然的状态中。

   如果我们不把“人化”刻意地界定为“实践化、“劳动化,而看成是“宜人化、对于人的生命的“契合”、“协调”化,那么,它与美和美感 ,就真正地贴近了。从而,“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 ,就可以成为调节这种“人化”的两个互补的侧面:人向自然施加 “人力”、“实践”,当然能够提高这种“人化”;而人对自身 “异化”的纠偏,虽然不是改造自然而是回归自然,就也能够被逻辑地 认定为可以提高这种“人化”了。这样,“自然的人化”和 “人的自然化”这一对命题的内在的逻辑抵牾就不复存在了 。在新的基础上它们真的可以成为一对相映生辉的理论佳构了。

   回顾我们从李泽厚先生引进的“人的自然化”的新命题 ,发现了它的逻辑内涵与李泽厚原有的美在“自然的人化 ”命题的冲突、抵牾,从而对之进行内部改造,最终达成了形式对称与 内在互补的统一这一过程,倒确实象是一个“以美启真”的“案例” 。只是,这种通过对实践美学核心概念“人化”内涵的质变性改造 ,而换来的涅槃似的“以美启真”,李泽厚先生恐怕是很难接受的— —因为这几乎意味着他马上要面对的,是他原有的美学概念群的多米诺 骨牌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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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以批评为主,不便详述我自己的看法。笔者观点的完整表述 ,可参见拙著《美感的结构与功能》(学林出版社,1984年版)和《系统进化论美学观》(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

   参考文献:

   [2] 蒋孔阳.美学新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Excellent Structures Contrasting Pleasingly with Each Other, or A Self-contradictory Flaw?

   Abstract: It is just, probably, because of the failure to sidestep the seriously imbalanced relationship between nature and human being in modern times and of the attempt to respond to the call of the times for the resumption of ecological balance, Li Zehou has put forward the concept of “naturalization of human being” as the complement and correction of his “humanization (laborization) of nature”, giving these two aspects almost equal place in aesthetics. But the beauty described by “naturalization of human being” is not created by “manpower” or “labor”. Therefore, with his concept of “naturalization of human being”, Li Zehou has, in fact, stricken a deadly blow on his own fundamental proposition of “beauty lies in humanization (laborization) of nature”.

   Key words: humanization, labor practice, naturalization of human being, self-contradiction 

          [本文发表于《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